資中筠
中國在超過一個半世紀艱苦探索的現代化道路上,曾經出現過一大批實業家,對民族振興、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功不可沒,卻不大進入當代人的視野。
中國人是以善於經商著稱的,自古以來不乏出色的名商巨賈,先秦時期就有子貢、範蠡、呂不韋……我少年時曾經過一家老式店鋪,門口有一副對聯,因為感到有趣,居然過目不忘,至今記得:
越國大夫曾貨殖,孔門弟子亦生涯。
上聯指範蠡,下聯就是子貢了。看來那商家還是懾於重士輕商的風氣,所以要拉兩位古人來撐腰。
司馬遷著《史記》就專闢有《貨殖列傳》,這當然是太史公眼光獨到之處,同時也說明,漢武帝時商業已經相當發達,而輕商尚未成風。後來又有徽商、浙商、晉商等等。有人說中國人與猶太人有相似之處,聰明勤奮,能在逆境中翻身,有一點機會就能發家。歷史著作經常提到宋、明時代的市井繁榮盛況。那麼為什麼直到19世紀中葉,西方列強敲開或轟開中國大門之前,中國沒有發達的市場經濟呢?
是什麼壓抑了市場?
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看是什麼壓抑了市場的發展?
第一是官府。歷來商家受官府的壓制,兩千年不變。這是制度層面。過去總說中國主要矛盾是農民和地主的矛盾,實際上在皇朝時代,社會最主要矛盾是官與民的矛盾,所以有「官逼民反」之說。此說不是我最先提出,但我頗為認同。這「民」,就包括商。凡是發達到一定程度的商家,免不了成為官家勒索的「肥肉」,於是就設法依附或勾結官府,以取得庇護或特權,或亦官亦商,成為「紅頂商人」。如果發展到「富可敵國」,必定遭忌,無論何者,最後下場都不妙,如沈萬三、胡雪巖,等等。
第二、科舉入仕。既是制度,又是文化層面。科舉制度把精英都收入仕途,從而形成一種文化觀念,即便富甲一方,仍然社會地位不高,缺一個「功名」。所以富商家族一定至少讓一個子弟考科舉、博功名,才能改換門庭,光宗耀祖。
第三、消費市場有限。高消費人群主要在宮廷和少數貴族之家。所以能工巧匠集中於手工業,精益求精,達到世界頂峰,但是沒有龐大的中產階層,大眾購買力不高,缺少提高效率大規模生產的動力,因而也難有激發出工業革命的創新機制。
在這種情況下,自難發展出自由競爭的市場,制度不變的情況下,沒有外來強有力的衝擊的確很難走出這一怪圈。外來衝擊的作用姑且從鴉片戰爭算起。其最大的作用是削弱官府,直到清皇朝崩潰。客觀上減輕了對民間工商業的壓制,民族資本在夾縫中開始壯大;文化上西學東漸,逐步改變觀念。工商業有了社會地位;被迫開放以後,必須做生意,於是有了競爭。當時中國面對的是19世紀工業革命以後的西方,所以引進的是現代科技和先進的經營模式。
中國真正走出中世紀,開始走向全面現代化是在20世紀上半葉,從晚清到民國這一時期。教育、實業、新聞、出版、文化、社會風氣,乃至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是全面現代化。所謂的「黃金十年」(1927-1937)之說並不確切,這個過程遠不是從1927年開始,而是更早,至少從清末已經開始,第一次歐戰發生之後,列強暫時顧不上東方,也給了中國發展的空隙。
別的方面姑且不論,但就經濟方面而言,二三十年中湧現出一大批實業家,成就了20世紀上半葉的現代中國。以下略舉一些代表人物和產業,以見一斑,本文不能詳述,難免掛一漏萬,只是提供一個概念。
去掉「洋」字,功不可沒
1927年以前的代表人物是張謇,他剛好是在1926年去世的。這是一位近代史上值得大書而特書的人物,是從廢科舉前的狀元,到現代實業家,從傳統士大夫轉變為新型知識分子的重要典型,起了繼往開來的作用。他立志於改良社會、振興中華,關注面和事業極為廣泛。其初衷是要辦教育,為教育需要資金,才開始致力於實業,也就是從教育救國而實業救國,以其胸懷、魄力和才能,事業越辦越大。最獨特之處是企業辦社會,一手建成了繁榮發達的南通市。在他以後還有一個企業建設社會同樣的事例,就是盧作孚之於四川北碚。
張謇之後有:工業:榮德生及榮氏家族(棉紡、麵粉),穆藕初(紡織),聶雲臺(紡織)範旭東(精鹽、化工),劉鴻生(火柴),吳蘊初(味精),宋棐卿(毛訪、製藥)。陳一甫、陳範有父子(水泥);銀行:張公權、陳光甫、李馥蓀、錢新之;文化出版:夏瑞芳、張元濟(商務印書館)。史量才(申報),鄧季惺(新民晚報);商業:郭氏兄弟(上海永安公司);交通:盧作孚(民生船運);另外還有被殺害的烈士:項松茂(五洲大藥房總經理1932年一二八事變,因解救為日寇拘捕的員工,被殺害);杜重遠(原在東北辦瓷廠,已經頗有成績,九一八事變後遭日寇通緝,逃到關內,後親共,在新疆為盛世才殺害)。(當然絕不止這些人,本文並非詳細介紹人物,只是舉要,以見一斑。)
這一批實業家最大的貢獻是工業國產化。當時多少日用品的名稱都冠以「洋」字:「洋布」、「洋面」、「洋火」、「洋蠟」、「洋灰」,連肥皂也稱「洋皂」(天津話稱「洋胰子」)。名稱沒有「洋」字而主要靠進口的有「味之素」(日本)、毛線和毛紡織品(英國)、精鹽(原來中國只產粗鹽),等等,更不用說西藥了。而在短短十幾、二十年中,這些與民生息息相關的日用品基本上實現國產化,去掉「洋」字,這是多大的功業!以榮氏為例,把民生最重要的衣和食都覆蓋了,而且1915年首次實現了麵粉出口。
以毛線為例,根據本人的記憶,我上小學時母親織毛衣用的是充斥市場的英國蜜蜂牌毛線,而到中學時已經用東亞毛紡廠出產的「抵羊牌」毛線了,而且質量並不亞於進口毛線。說明它已經得起與洋貨競爭,佔領一部分市場。
新型中產階層的出現及其作為
中產階層不僅是在經濟實力上,更重要是文化意義上,主要由實業家和知識精英組成。他們承載了中西交匯的文化,大多數既繼承了傳統「士」的特點,又是「海歸」,一起撐起了當時代表現代化的社會價值觀。以這批企業家而言,除了為實業國產化做出貢獻外,有幾個特點:
第一是獨立於官府。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民間工商業在地位上、意識上獨立於官府。在軍閥混戰中,他們不依附某一軍閥。他們共同的訴求是發展、和平、推動社會前進,終極目標都是為了救國。救國是自救,過去都是政府以國家的名義提出要求,現在是自己確定什麼是國家利益,要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從這裡出發,在時局動蕩中有合乎邏輯的、大體一致的表現:
例如,1913年宋教仁案引起「二次革命」時,工商界多數反對武力解決,實際上站在了袁世凱一邊;而對袁稱帝、張勳復闢,他們持鮮明的反對態度;1926年北伐時,他們又支持北伐,以財力支持北伐成功的國民政府。這都是基於要求和平統一的一貫目標。
其次是石破天驚的銀行集體抗命。1916年,段祺瑞任國務總理。當時國庫空虛,他以國務院名義電令中國、交通兩大銀行停止兌現(即只準對存戶付紙鈔,不準兌銀元),並要求各地官府派出軍警監督執行。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張公權認為如執行這一命令,將使銀行信譽盡失,後果嚴重,難以恢復。於是與其他銀行界同仁商議,決定抗命不從。參加者有:張公權、宋漢章(中國銀行)、葉揆初、蔣抑卮(浙江興業銀行)、陳光甫(上海銀行)、李馥蓀(浙江地方實業銀行)等,他們採取適當步驟,發布公告,繼續照常兌現。由於各銀行的聯合一致,相互支持,渡過了因民眾聽到風聲而發生擠兌的最初的險關,最後成功保住了銀行的信譽,同時也保護了客戶的利益。這一不尋常的舉動堅守了現代銀行信譽至上的原則,也表現出獨立於政府強權的骨氣和勇氣。後來,1927年陳光甫在武漢還有一次抗拒武漢政府停兌令,堅持照常兌現,那一次上海銀行損失不小,但是維護了信譽。
第三是聯合維權的覺悟和行動。從以上聯合抗命的舉動來看,工商界已經有了聯合維權的覺悟。1912年第一次全國工商盛會,由上海總商會發起,各地商會、華僑商會代表濟濟一堂。張謇、聶雲臺等以特邀代表身份參加。榮德生提出三個提案:振興紡織業、派海外實習生、製造機器母廠,都獲通過。最後一點「製造機器母廠」是極具遠見的,因為當時雖然最終產品實現國產,而機器還得進口。不過這一提議要很久以後才實現。
1914年北洋政府出臺「產銷並徵」的稅收政策,遭到工商聯的集體抗議,並得《申報》等媒體支持。這也是聯合維權的一次重大成果。
當時的銀行家對於銀行的主要功能是支持實業,都有清晰的認識,所以銀行家與實業家關係比較密切,有同舟共濟的觀念。
第四是公益慈善事業的倡導者和骨幹力量。上述大部分企業家都熱心公益,除了積極扶貧濟困外,已經有「授人以漁」的現代公益思想。他們最熱心的是教育事業,並有明確的通過教育改良社會的目標。例如張謇創辦的盲啞學校,明確說明不是為了憐憫,而是為培養能自食其力的個人,成為有益於社會的公民。黃炎培、史良才等人都是熱心教育,而且根據國情需要辦各種職業學校,既為社會培養急需的人才,又為貧寒子弟謀求出路。現代的企業文化也開始引進。例如東亞毛紡廠的職工福利十分優厚,還自辦「東亞小學」,不但職工子弟可以免費入學,還面向社會,由於其師資優越,成為當時許多家長的首選之一。另外,穆藕初、吳蘊初都是裸捐。以當時中國的經濟水平和這批企業家並不雄厚的實力,比之差不多同時代正在興起的美國慈善家,相對說來差距並不那麼大。
第五不以財富論英雄。辦企業當然必須盈利,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逐利不是終極目標,振興實業,從而「救國」,才是終極目標。這批實業家個人的人品可能參差不齊,但就總體而言,大體有一個原則和底線,在「義」、「利」之間知所取捨。他們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知名度,但是與當下不同的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是他們的產品,例如:「火柴大王」、「味精大王」,而不是他們的財富(當時也沒有什麼「財富排行榜」)。有時企業和產品比本人名氣大得多,例如「啟新洋灰」在天津十分有名,但是陳氏父子的名字鮮為人知。事實上,就個人財富而言,實業家中稱得上「巨富」的很少。一個例子足以說明:我所知道的當時天津稱得上「大老闆」的人家,都沒有自己的房產,而是租房而住的。由於那個時代家庭人口比較多,住得並不寬敞。天津有不少著名的「X家大院」的豪宅,大多屬於下野政客,或過去的祖傳。那時尚無「按揭」的做法,買房必須全款,而這批新型企業家大約在十幾年中尚未有足夠的積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時局不穩,對置產持慎重態度。總之,說明他們大多屬於典型的中產,而不是「富人」。
這一中產階層也撐起社會價值觀。首先是愛國,在抗日戰爭爆發後,有毀家紓難的,而極少附逆的。另外,他們的創業是靠知識、才能,經歷了艱苦奮鬥,因而比較重視子女教育,紈絝子弟較少。而在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一擲千金的大多是所謂的「暴發戶」或官宦人家的子弟,為他們所不齒。這也造就了當時的社會風氣,
在博弈中求生存
中產階層在有了經濟實力之後,自然有影響政治的需要和願望,以實現他們理想的社會。與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不同的是,中國的中產階層雖然在某個歷史空隙中發展壯大,有了一定的獨立地位,但是在政權面前始終處於軟勢,在影響政治方面有少數成功的例子,而總的說來,不但不能影響大局,還是免不了受制於官府,在艱苦博弈中求生存。這是中國國情決定的。
其一,有限的積極影響。最早,1900年庚子之亂,慈禧向十一國宣戰時,以李鴻章為首的幾位封疆大吏有「亂命不從」,聯合起來實行「東南互保」之舉,保全了人口最密集、最富庶的大片國土免遭蹂躪。這一事實筆者已經在《袁昶烈士》一文中有敘述。不過該文沒有提到,實際上這一舉動出謀劃策的一位重要人物就是張謇。而且他以其獨立的身份和威望奔走於各有關總督和大臣之間,進行說服,起了重要作用。這一舉動既是救急,免遭生靈塗炭,也符合新起的實業界和平發展的訴求。
五四運動除了學生之外,企業界也曾積極參與,反對二十一條,聯名上書要求不在凡爾賽條約上簽字。為此,工商界曾募集「救國儲金」,後袁世凱想插手這一筆資金,被堅決拒絕。
北伐戰爭統一中國,以及其後建立的國民政府都得到工商界的大力支持和資助。蔣政府初期對他們比較倚仗和尊重。但是好景不長,以後就發生矛盾,下面將要談到。
陳光甫以本人的國際威望,國民政府不得不予以倚重。抗日戰爭中,美國對支持中國抗戰開始是比較猶豫的,而且對蔣政府缺乏信任,最早爭取美國貸款的談判,在陳光甫參與下,取得美國信任,談成了第一筆「棉麥貸款」。
其二,始終在與官府的博弈中求生存。由於中國始終沒有一個健康的法治環境,民營工商業的獨立性只能是相對的。不可能完全擺脫當政者的「恩」與「威」。早期的張謇本人是做過官的,還曾被冊封三品(儘管是閒職)。他最先辦工業是奉張之洞之名,但由於政府實在沒有資金,只能向民間集資,而那時的商人已經有了一定的自主意識,不接受「官督民辦」,才成為「官商合資」。再後來逐步成為以民辦為主,不過早期發跡時也曾依靠官府取得壟斷地位;作為交換,被迫每年要交巨額的「官息」(就是官方雖然投資不多,不論企業盈虧都必須每年分高額的股息)。最後張謇的企業破產固然有多種主客觀因素,而這一硬性的高額官息也是壓斷資金鍊的重負之一。這是他作為過渡性人物的局限性。
範旭東不同於張謇,是新一代的典型,他本人的理念和作為也屬於新一代。但是他的創業仍在官府壓迫下備嘗艱辛,最後可以說是被氣死的。範是日本京都大學應用化學系畢業,本已留校當助教。辛亥革命後抱著「科學救國」、「工業救國」之志回國。他利用天津塘沽沿海的優勢,在那裡置地開辦久大精鹽公司,使中國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精鹽。此事不再贅述。這裡主要講他在軍閥混戰中的遭遇。他制精鹽首先觸犯了舊鹽商的利益,遭到這方面傳統勢力的圍攻。幸好當時有一部分也可稱權貴的人物支持他,最初入股的有梁啓超、蔡鍔、楊度、劉奎一、範源濂等人。梁先後任司法總長、財政總長,還兼任過鹽務署督辦,範源濂是教育總長。後來黎元洪、曹錕也入股。又由於有人給袁世凱送去兩瓶精鹽,袁嚐後喜歡,下令給了久大五口安經銷權,這對久大精鹽初創打開局面起了不可小看的作用。所以還是靠「朝中有人」。但是,好景不長,「城頭變幻大王旗」,各路佔領天津的軍閥或其手下都要來「借款」,敲詐勒索,不堪其擾。最嚴重的一次是奉系軍閥駐紮天津,此時曹錕已下臺,他們以久大公司有曹錕等的股份為名,要「清理」、沒收。甚至明目張胆綁架範旭東,最後以各種名義勒索一大筆款項了事。這是最突出的一次。由於鹽是要在全國各地銷售的。各地的大小軍閥、地頭蛇,上上下下都要在它身上撈一筆,年年如此。北伐成功之後,依然免不了遭國民政府、地方官僚各種手段的壓榨。
其三,北伐以後的國民政府。國民黨執政之初必須依靠工商界財力的支持。但是民國政府始終未走出「訓政」,實行「憲政」。在沒有健全的制度保障下,在朝者仍未擺脫利用特權與民爭利的痼疾,民營企業仍擺脫不了在與官府的博弈中艱難前行的命運。特別是抗戰勝利之後,百業待興,正是應該大力扶植工商業,恢復和振興經濟之時。當政者卻採取了一系列短視、自私、錯誤的政策,與民爭利,殺雞取卵。原來懷著勝利的喜悅,對重振家業,建設國家充滿希望的工商界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實際上政府是自毀長城,不但失去了經濟基礎,而且完全失去了中產精英階層的人心。現在人們都認為「四大家族」之說不確,因為陳氏兄弟並未發財。但是孔、宋兩家利用特權斂財則是事實。這不在於財富的數量,而是其性質。以受賄為特徵的腐敗是中下級官僚的行徑,而他們這種大權在握居高位者,主要還是倚仗特權變相掠奪,和利用內部信息投機謀私利。再以範旭東為例。他在抗戰前已經備嘗官府勒索之苦。勝利之後,他一心想恢復被日寇蹂躪的天津和南京的公司,並已派侯德榜到美國採購化工生產機器(戰後美國軍工轉產有大批淘汰的機器設備,實際很先進,價廉物美,各方都去搶購),已經一切談妥,只需要中國銀行出一擔保,即可付款成交。此事本來很簡單,只需宋子文的籤字,卻遭到百般推脫,最後得到暗示,只有把公司讓給宋子文主持,他才能籤字,也就是宋要吞併這一產業。範為此心力交瘁,突發心臟病去世了。這是對待抗戰後內遷,需要恢復生業的企業的一例。還有對待淪陷區被日寇強佔的民產,「中央政府」接收時,不但不歸還原主,還定為「逆產」,予以剝奪。再加以對淪陷區百姓掠奪性的法幣與偽幣的兌換率,等等。所以對於盼「中央」如大旱之盼雲霓的淪陷區人民來說,其失望和幻滅不是一般的。在內戰全面爆發之前,已經失去城市一大部分人心。本文並不是總結國民黨失敗的全部原因,只是就民族工商業這一領域而言。
我的幾點看法
第一,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民營企業在內憂外患中有了相當可觀的發展,對中的現代化功不可沒。它最大的意義在於從根本上奠定了工業化的基礎,這種發展與科技創新不可分,不論是火柴、水泥、還是味精、紡織、羊毛,每一樣產品之改良,達到能與洋貨爭市場的標準,都經過無數科學實驗,更不用說化工產品了。那些創業者本人很多都是專家,例如吳蘊初、範旭東、侯德榜,本人都是在實驗室進進出出的。這才能真正使中國邁入近現代。當時也有一批「暴發戶」,靠「炒地皮」和「買空賣空」,這部分人的確在短期內迅速致富,生活奢華,令人側目,但是社會地位不高,不受尊敬。嚴肅的製造業、與之相輔相成的金融業和商業佔主流地位,這才是國家發展的根本。
第二,當時能產生相對獨立的一批實業家,客觀原因是遇到「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中國的大門被衝開,從此走向世界,進入一個新時代。所以「開放」才能促「改革」。這是客觀效果,與列強主觀的野心不一定相符。正如古語說「多難興邦」,「難」當然是壞事,造成「興」,還是「衰」,端看自己如何應對。中國幸運的是還有這樣一批既繼承了傳統「士」的精神,又吸收外來先進文化,同時還具備實幹才能的一批有志之士,利用「多難」,成就了「興邦」的事業。
第三,在列強中,除了日、俄之外,其他國家對中國主要不是領土要求,而是經濟野心,但是並非一定訴諸武力。所以還有利用和博弈的餘地。在這過程中,中國經濟實際上發展起來了,情況已如前述。
特別需要一提的是日本的作用。甲午一戰,中國朝野震動,客觀上起了驚醒這個老大民族的作用。許多發奮圖強、厲行改革之事是在此之後開始的。其中之一,是中國赴日留學生陡增,這種開放的、勇於向對手學習的態度是健康的,代表了民族的朝氣。當然也由於日本是最方便革命者流亡之地。前期,日本對中國起了傳播西方思想文化的二傳手作用。當時各種思潮,包括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最早是由日本留學生譯介過來的。
另一方面甲午戰爭助長了日本政界的軍國主義一派的勢力,最後壓倒了政界主張和平的一派,主導了日本國策。這一派覬覦中國地大物博已久,是處心積慮有領土野心的。日俄戰爭之後,佔領東北,更加野心膨脹,終於大舉進攻中國,這一仗是不可避免的。它造成中國最大的不幸,是切斷了中國現代化道路,使中國再走彎路,歷史改寫,損失不可估量。
第四,前面說外力削弱了中國政府,客觀上有利於民營企業的發展,這是指客觀效果,當然並不是說政府越弱越好。只是專制的、高壓性的、與民爭利、壓制民間活動、破壞市場經濟的力量,弱一點是好事,客觀上為經濟發展留出了空間。從北洋政府到北伐以後的國民黨政府,不論名義上如何稱呼,終究是專制制度,沒有健全的法治。只是不夠強,沒有達到無孔不入的大一統,輿論沒有全部歸順,執政者還有所忌憚。根據張公權的總結,1916年那一次銀行家鬥膽抗命之所以能夠成功,其客觀原因是:「尊重私人企業之思想,尚凝結於一般舊式軍閥腦筋之中,不敢肆意擯斥,通商口岸所培養之輿論尚足使軍人政客頻加尊重,不敢蔑視。及國民黨取得政權,自知本身實力尚待養成,不得不利用社會已造就之人才,及具有基礎之事業,鞏固其地位。」這是中肯之論。
回顧中華民族百年來踉踉蹌蹌走向現代的道路上,曾有過這樣一段經濟發展的歷史,這樣一批人物。在當時積弱積貧的情況下,他們的成就只是初步的,例如產品可以國產,機器還必須依賴進口。今天在全球化的形勢下,當然已今非昔比,任何一個國家不可能,也不必要一切都自己製造。不過進過多年來GDP飛速增長後,對關鍵產品的自主創新又提上了日程。什麼是有關經濟命脈的關鍵產業,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環境能出現真正的、有獨立創造精神的人才,如果不採取歷史虛無主義的話,前輩的心血和業績,那一段歷史的正反面經驗,值得今人關注和深思。
(註:本文所涉及的人物如陳光甫、宋棐卿、盧作孚、範旭東、張謇,等等,已有多種傳記和研究的著作。一部分是我少時見聞的感受。另外傅國湧先生所著《民國商人》提供了視角獨到的綜合性介紹,本文部分論述依據該書材料,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