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劉一達
一個「茶份」才三塊錢
眼下,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交通頻道中午和晚上,正在播長篇評書《龍圖俠義》。開車的朋友聽了這部書會覺得旱香瓜,另一個味兒。的確,這部書跟以往播出的評書在韻味上有很大區別。什麼味兒呢?倆字:京味。或者說它是老北京書茶館說書的味兒。沙啞嗓,渾厚拙實,氣韻實足,敘述細膩,滿口京腔。播講這部書的評書演員叫馬岐。
馬岐行三,京城曲藝圈兒裡的老少爺兒們都叫他三哥。其實馬岐已然60出頭了。不過,他的心氣兒可不像「花甲」之年的老人,說話辦事,還有點兒小夥子勁頭。那天,我跟馬岐在阜成門內的一家小餐館聊了大半天。這家小餐館的老闆好聽評書,每星期特為馬岐開了個評書專場,聽書的人只需交3塊錢的茶份兒,書白聽。「現在說書的人找不著跟聽眾見面的地方,這麼一塊『地』,我還當寶貝呢。」馬岐苦笑著對我說。「打地」,是老北京藝人的行話,「地」就是說書的場子。3塊錢的茶份兒?這麼好的書,就值3塊錢?我聽了不免有些心寒。馬岐笑道:「我並不在乎錢,只想把肚子裡的玩藝兒抖摟給喜歡聽我書的聽眾。」馬先生是老北京,講究禮和面兒,非要請我吃飯。我知道他手頭並不寬綽,婉言相拒。「不行,正是飯口兒,哪兒能讓您空著肚子走呢。」我們乘公共汽車,從阜成門來到西四缸瓦市的一家清真館。館子不大,倒挺乾淨,正是抗「非典」時期,他點了一盤烤肉,4個燒餅,外加一盤燒茄子,一盤麻豆腐,兩瓶啤酒。倆人實行分餐制,花了60多塊錢,吃得挺實惠。但從這頓飯上,卻看出馬岐的實誠勁兒。他是典型的老北京,幹事不講排場,意思到了就得。同時也看出一個說書人的生活境況。
拜陳榮啟為師
馬岐成名較晚,儘管他出生於鼓書世家,而且從小就學書,但這些年,他走的路一直不太順。假如不是這次交通臺播他的長篇大書《龍圖俠義》,估計許多北京人還不會知道馬岐的大號。評書演員只有在電臺裡出聲,在電視上有影,才有可能被大眾認識。從這個角度說,現如今評書演員出名很難,像袁闊成、單田芳、劉蘭芳等這樣的評書名家,可謂鳳毛麟角。
馬岐是著名評書和鼓曲演員馬連登最小的兒子。馬連登有3個兒子,3個女兒,都從小學藝,後來成為著名曲藝演員。馬岐生在天津,大姐比他大20多歲,最小的姐姐比他大6歲,他打小兒就對評書感興趣。那會兒,京津兩地的評書演員有名的不下百人,津門的說書人像張壽臣、陳世和、張連仲、金傑麗等名家,有大批的聽眾。1954年,馬岐的父親和姐姐馬增芬調到中央廣播說唱團,馬家從天津搬到了北京,住在宣武門外香爐營六條。當時北京的書場很多,著名評書演員如李鑫荃、蔡連貴、陳榮啟、劉田立等不下70人。馬岐常上書茶館、天橋和各廟會去聽書,同時,他也常去中央廣播說唱團,聽侯寶林、劉寶瑞等名師的相聲。他爸爸跟他們是同事,他有這個便利條件。相聲講究說學逗唱,抓哏、抖包袱。評書講究會通精話,也有哏、有包袱,馬岐從相聲中吸取了很多東西。
馬岐跟我回憶,侯寶林家當時住香爐營五條,侯耀華和侯耀文那會兒七八歲,就聽馬岐說評書。馬岐是在北京十四中念的初中,初一的時候,學校開聯歡會,馬岐說了一段《楊七郎打擂》,這段書是他從父親那兒學來的。1957年,馬岐考上了市文化局辦的北京曲藝學習班,馬岐學的是彈弦,但他對評書卻著迷。學習班的學員到農村和工廠參加勞動,他逮著機會,就在田頭或車間、宿舍給農民和工人說書。讓馬岐終生難忘的是1962年秋天,父親馬連登給了他一張票,聽文聯曲藝研究會主辦的一場內部評書觀摩。那天有3場書,一場是馬連登的傳統評書《程咬金出世》、一場是袁闊成先生的現代評書《許雲峰赴宴》,還有一場是宣武曲藝團李鑫荃說的《江姐上船》。馬岐被評書的魅力所震撼。當天晚上一宿沒睡,他下決心想吃這碗飯了。他的老師三弦大師白奉巖看出了他的心事,對他說,曲藝這一行,甭管說書還是說相聲,都講「門戶」,你先拜個師傅吧。那天,他跟白先生到宣武門內大街的一條胡同,去拜師,一進門,他愣住了。敢情白先生引見的這位老師是評書名家陳榮啟先生。陳先生跟馬連登是世交,常到馬家串門。陳榮啟是看著馬岐長大的,知道他從小喜歡說書,很高興地將馬岐收到門下。老師收徒得給徒弟一個名字,陳先生的徒弟是「祥」字輩,所以給他起名叫祥增。其實,馬岐的本名叫馬增祥,師傅給起的名兒倒了過來。正式拜了師,馬岐再說書,也就有了名分兒。
說書的「垛子活」和「道子活」
傳統評書一般都是師傅帶徒弟,口傳心授。用他們這一行的術語叫「傳買賣」。老北京的說書人,打「地」撂「地」,屬於江湖之人。他們說話通常講究「調侃兒」,也就是說一些隱語。比如倆說書人見了面,這個問:兄弟使什麼活呢?那個說:使「紅臉」呢。使什麼活,意思是說哪部書。「紅臉」,指的《三國》。江湖口兒說哪部書。不直接說書名,比如《西遊記》,江湖口兒叫「鑽天子」,《嶽飛傳》叫「丘山子」,《七俠五義》叫「黑臉」。現在交通臺正播馬岐的《龍圖俠義》,這部書取自於《七俠五義》,所以也叫「黑臉」。行裡人見了馬岐說:「三爺,『黑臉』火了。」知道的主兒明白這是說馬岐說的《龍圖俠義》火了。不知道的以為踩咕馬岐臉黑呢。說書的分兩功,一個是「垛子活」,就是照著小說一字不拉地說。一個是「道子活」,就是師傅口傳心授,說書人不照書,全憑記憶。這就是為什麼老北京許多說書人並不識字,但說起書來卻有聲有色的原因。「道子活」,就是「傳買賣」。馬岐說的書主要是「道子活」。
如果不是趕上了「文革」,馬岐也許早就出名了。「文革」對馬家來說是一場災難。當時中央廣播說唱團的「馬白侯」(即白鳳鳴、馬連登、侯寶林)是主要批判對象,父親挨批,馬岐自然會受到牽連。不過,即使在走「背」字的時候,馬岐也沒斷了說傳統評書,他對說書實在太著迷了。
馬連登先生1976年去世前,馬岐拉著他的手說,你教我點玩藝兒吧。父親說,你怎麼還想說書呀?我說了一輩子書,最後因為說書差點兒沒被整死。馬岐央告說,傳統評書是咱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精華,別看現在不讓說,早晚得解禁。您會的書多,不傳給我,恐怕將來就會失傳了。老爺子被兒子執著勁兒感動了,抱病傳給馬岐一套長篇《銀槍蘇羅恨》(隋唐演義的後半截),約有200多集。原宣武曲藝團的李鑫荃是京城著名評書演員,最早在糧店當夥計,因酷愛評書,1945年私淑評書大師連闊如,後來跟馬連登學書。是馬岐佩服的京味評書演員之一。1987年,馬岐和李鑫荃先生一起整理了馬連登的長篇評書《忠義明馬傳》,馬岐說,李鑫荃寫,分上下兩卷,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了。1989年,馬岐在青島電臺說了這部書,現在江蘇電臺正在播放。1992年,北京電視臺把馬岐說的200集《忠義響馬傳》錄了像,這也算對九泉之下的馬連登老爺子的一個安慰。
說書也得與時俱進
馬岐雖然出名晚,但他認為自己說書正當年。俗話說「老書少柳」。柳,是江湖口兒,就是唱的意思。說書的是老的好,人到一定的歲數,知識和經驗豐富,說書能壓得住場。唱是年輕的好,嗓子脆,底氣足。老北京人甭管男女老少都愛聽書,那會兒娛樂形式比現在少,聽書是一樂兒。當時聽書的人也迷演員,跟現在的「追星族」差不多。說書的「傑」字輩的門長王傑魁,在上個世紀30年代,也小六十了,說出的書一口京腔,能變換不同語音聲調體現不同人的身份和性格,在商業電臺連播《七俠五義》,大小店鋪用擴音器播放,行人爭趨店前聆聽,一時竟有「淨街王」的美稱。現在馬岐播的《龍圖俠義》雖比不上「淨街王」,但也受到開車的聽眾好評。馬岐愛聊,有時打「的」跟「的哥」們聊起這部書,大伙兒都說好聽愛聽。因為它跟以往聽的評書不一樣。
談到有什麼不同。馬岐說,他說的書是書外有書,引經據典,完全是老北京書茶館的書味兒。它講究說、學、逗、唱、敘、打、貫、述「八法」。馬岐跟我抖摟肚裡的活計說,一般剛出道的新手說書,喜歡瞪眼甩高腔,說書的老手則不然,他是用自然平和的語氣,跟您講故事說段子。他說的書裡頭有典有故,有不同人的語音聲調的摹擬,有京劇大鼓藝術,也有相聲小品的幽默,甚至還有現代的流行歌曲,把一切雅的俗的都揉在了一起,所以讓人聽了耳目一新。說書分南派北派,南派的特點是雅、細、柔。北派的長處是厚、深、帥。馬岐擔任過《中國曲藝志·北京卷》和《中國曲藝音樂集成·北京卷》的編要,這為他研究評書打了底子。眼下他在電臺播的這部《龍圖俠義》原名《龍圖公案》,是清代子弟書名家石玉昆創作的。最初是說,清末同治年間有人聽而錄之,題名《龍圖耳錄》,後又有人改編成《忠烈俠義傳》,到光緒年間有刻板影印書行世,取名《三俠五義》,光緒十五年改名《七俠五義》。此書由石玉昆口傳心授,傳給評書藝人金傑麗,金傳給趙闊波,趙傳給馬連登,馬連登傳給了馬岐。可謂傳承有序。
傳統評書是中國小說的雛形,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三國》、《水滸》、「三言」「兩拍」等小說,當初都是先有說書人說,後來才有書的。傳統評書的歷史有上千年,走到今天,出現了衰敗跡象,這一方面是時代發展社會進步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結果,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評書這種形式離現代人的審美情趣和欣賞水平越來越遠。馬岐深有感觸地給我講了一件事,有一年,他跟幾位曲藝家到外地演出,前邊的港臺名星出場,掌聲雷動,到了他這兒,剛上臺要說書,臺下是一片噓聲,往下轟人,讓他大受刺激。這迫使他這個說書人要與時俱進,得往書裡加新東西。為什麼年輕演員接不上茬兒,一是因為傳統評書是「道子活」,不是看書看來的,需要下苦功夫。二是因為評書演員收入微薄,出名難。想出名只有上電臺電視臺,一般人有這種機會很難。馬岐跟我不見外,憂心忡忡地說,兄弟,再過十年,等我也說不動書了,不知還有沒有人再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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