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調》這本書的英文原名是「CLASS」。在英語中,這個詞既有階 級、階層和等級的意思,也含有格調、品味的含義。因此,書名取作 「CLASS」一詞的雙重含義,指通過一個人的品味和格調來判斷他所 屬的社會階層。
保羅福塞爾,美國著名文化評論家,本書自出版之後在美國各階層中立刻引起轟動。儘管作者討論的是美國社會中的等級現象,但市場 經濟帶來的世界化趨同態勢,美國對全世界越來越深的商業和文化影 響,使得本書中描述的種種現象,已經可以在中國找到令人悲哀的對 應。美國昨天和今天的等級困境,也許就是中國明天的生活鬧劇。
託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Democracy in Amer ica)一書中精確地觸及了這片土地的特殊問題:對等級的渴求。他寫道:「沒有任何其他地方的公民像這個民主國家的公民一樣顯得如此無足輕重。」而結果就是,「這裡的人們要付出世上最多的艱辛和努力來獲取——恐怕這個詞遠不夠正確——地位。」
無處不在的等級排行
儘管絕大多數美國人感到,他們的確生活在一個極其複雜的社會等級制度當中,他們甚至懷疑,正是對社會地位的種種顧慮,左右了人們的言談舉止。然而,社會等級這個話題迄今依然顯得曖昧可疑,並且經常是過於敏感的。
自動手寫這本書以來,我已經數次體驗了R.H.託尼洞察到的一個可怕的真理。他在《平等》(Equality,1931年)一書中寫道:「『等級』這個詞會引起種種令人不快的聯想。所以,只要在這個話題上稍作逗留,就會被理解成是精神變態、嫉恨和充滿偏見的症狀。」
實際上,在面對這個問題時,人們恰恰會暴露他們對社會等級的敏感:越是感到煩惱和憤怒,越說明等級存在的真實和嚴酷。焦慮傾向會暗示你是一名中產階級,你非常擔心自己會下滑一個或兩個等級階梯;另一方面,上層階級熱衷於談論這個話題,因為他們在這種事上投入的關注愈多,就愈顯得地位優越;貧民階層通常並不介意討論這個話題,因為他們清楚,自己幾乎無力改變自身的社會地位。所以,對他們而言,整個等級問題就是一個笑話——上層階級空洞的貴族式的自命不凡不過是一種愚頑和妄自尊大,而中產階級的焦慮不安和附庸風雅則令人生厭。
儘管聯邦政府不願命名一個社會等級制度,但它似乎承認,如果從法律上說我們人人平等,在實際生活的其他方面,情況則截然相反,所以政府才會將它的公務員劃分為十八個等級:從最底層的第一等是郵件投遞員,第二等是郵政人員,往上到第五等是秘書,第九等是藥劑師,第十四等是司法人員,到最上面的第十六至十八等是政府高層行政管理人員。建築行業也存在一個不同工種的等級制度,最底層的是「土活」,也就是地基挖掘工作;位列中間的是下水道、道路、坑道的鋪設建造;最上層的則是建築物本身(隨著建築高度的上升,地位也越高)。
前社會主義者《黨人評論》(Partisan Review)編輯威廉·巴列特(William Barrett)回顧過去二十年的社會變革時總結道:「『無等級社會』看來越來越像是一個烏託邦幻覺了。社會主義國家發展了它們自己的等級結構,」儘管那裡的等級主要是建立在官僚體系和阿諛奉承的基礎上,「既然無論如何都會存在等級,我們為什麼不讓它以更有機、更異質、更多樣化的『西方固有形式』存在下去呢?」因此,既然我們的社會存在等級,為什麼我們不去儘可能地了解它呢?
解剖等級
一、兩分法
我們不禁要問:美國社會裡一共存在多少社會階層?最簡單的回答是:兩種——富人和窮人,僱主和僱員,資產階級和貧民階層。或者,只考慮風度和生活格調,則有紳士和無賴兩種。
世上只存在兩個等級,這也被「二戰」期間英國駐北非第八步兵團的一名士兵意識到了,他曾雄辯地描繪了這種差別:
長官,這就是一個倒黴蛋打發自己倒黴一輩子的好辦法,不是嗎?您聽說過等級差別這回事嗎?讓我來告訴您這是什麼意思。它是說,維克斯阿姆斯特朗掙了錢卻裝成輸了的樣子,邱吉爾又點燃了一支雪茄,《泰晤士報》在解釋「自由」和「民主」,而我,屁股坐在利比亞的戰壕裡,用鋼盔朝一個昏迷的傢伙劈頭蓋臉地澆涼水。只要你能待在一個好等級裡——這一點非常重要——這等級制就錯不了,長官,因為一個等級得到蜜糖,而另一個等級只有狗屎。
對這名士兵的結論可以有另外一種表達,那就是,每個地方的所有工作都能分為兩類:安全的和危險的。每年有十萬名工人因為與工作相關的事故或疾病死亡,四十萬人因工傷致殘,六百萬人在工作時健康受到損害。在《勞動階層的大多數》(The Working-Class Majority,1974年)一書中,安德魯·李維遜(Andrew Levison)寫道,「所有那些認為過去的等級差別已經消失的陳詞濫調和讓人樂觀的說法,都會因為下面這個不爭的事實而變得毫無意義——美國的工人必須將重傷甚至死亡視為他們每天現實生活的一部分。中產階級則不需要。」
死亡和受傷,也許是美國最可怕的等級分界線。正是這條分界線,把聽任自己的孩子在越南被殺害或遭受殘暴而無能為力的父母們,與那些逃脫了這場噩夢的富有父母們(這主要得力於臭名昭著的S-2大學生延期服役計劃)區別了開來。
對此,一位母親說:「我們始終沒辦法弄明白,當我的孩子不得不動身上路時,所有那些富人家的孩子,那些住在郊區的高級住宅裡的孩子,是怎麼逃開這一切的。」
二、三分法
兩分法的確能簡易而又有效地強調不公和表達痛苦。但一種三分法也同樣被很多人採用。從19世紀起,當馬修·阿諾德(19世紀,英國詩人)將他的鄰人和朋友劃分為上等、中等和下等三種,或者像他那令人難以忘懷的三個命名一樣:野蠻人(注意,指上等)、非利士人(中等)和平民(下等),英國人早已普遍接受了三個等級的劃分。
但我的研究結果使我更加確信,這個國家的等級最好細分為如下九類:
1、看不見的頂層
一個看不見的階級。他們的錢來源於繼承遺產。他們曾經喜歡炫耀和揮霍。後來,他們在媒體和大眾的嫉恨、慈善機構募捐者的追逐下銷聲匿跡了。
「當我想到一位真正的富人時,」一位波士頓的藍領階層人士說,「我想到的是那些你從公路上壓根就瞅不到影子的大宅的主人。」所以,我們或許可以乾脆把最高等級稱作「隱蔽的階級」,他們的豪宅從來就建在遠遠避開街道或公路兩側視線的地方。
19世紀90年代託斯丹·凡勃倫在《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中諷刺過的情形與今日相比可謂大相逕庭。在他那個時代,富人們喜歡鋪張聲勢地炫耀自己,奢華的僕人和隨從隊伍就是明證。如今他們藏匿了起來,並非只為逃離妒忌和報復,也是為了躲避媒體對他們的曝光。
2、上層
一個既富有又看得見的階級。可能是大銀行的主管,還喜歡參與國會某委員會的事務。他們貪圖安逸,家中賓客川流不息。但有一點:他們對思想和精神生活毫不關心。
這個階層在兩個主要的方面與「看不見的頂層」存在差異。首先,儘管這個階級的財富中有很大一部分得自繼承,但他們自己也從工作中掙得相當多的財富。其次,上層是人們看得見的,他們經常惹人注目地表現自己。這也就是說,「看不見的頂層」已經遠離了鋪張炫耀的結構,而留給上層階級來扮演自己以前的角色。當你走在街道上或駕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時,只要經過一座外觀相當醒目的房屋,你就知道那裡住的肯定是上層階級的一員。白宮恐怕是最好的例子了。
3、中上層
一個有錢、有趣味、喜歡遊戲人生的階級。所有比這個階層低的階級,都渴望成為中上層階級。
這個階層的家財與上兩個階層不相上下。區別在於,其中的大部分財富,是通過諸如法律、醫藥、石油、航運、房產和藝術品買賣等行業賺來的。中上層有時也會享有一些繼承的財產,或者說白了,家裡用著一些「繼承物」(如銀器和東方地毯),但他們總是被一種羞恥感所困擾,因為這些人有一個觀念,依賴別人的錢,哪怕是祖宗賺來的錢生活,總歸不是太好。
對於中上層階級,我們如果用一種較為粗略的方式,只須稍稍瀏覽一下兩本書:約翰·莫羅依所著《為成功著裝》(Dress for Success)和《為成功而生活》(Molloy’s live for success),就可以收集到更多這一階級的等級標誌。自稱「美國第一位衣櫥工程師」的莫羅依,憑著令人不敢小視的天才受僱於一些工商企業,是一位提供公司著裝原理的顧問。他的理想是使每一位企業僱員看上去都像中上層階級,因為中上層階級就意味著成功。他還認為,除了衣著、辦公室、接待室以外,人們的面部表情、身體、手勢和姿態,也能被改造得具有中上層階級的外觀特徵。
4、中產階級
一個最謹小慎微、了無生氣的階層。他們是企業的螺絲釘,「可替換的零件」。他們最懼怕「他人的批評」,因此是為他人而存在的,他們是全社會中最勢利的一群人。
我認識一些很富有卻頑固地保留著中產階級身份的人們,他們對於別人會如何看他們感到恐懼,並且一心希望將每一件事都做得無可挑剔,但求不被他人批評。餐桌上的儀態對中產階級來說是個極重要的問題,經常擔心會不會冒犯別人的中產階級是「漱口水」的主要推銷目標,如果這個階級不存在了,整個「除臭」工業恐怕會就此坍塌。如果說內科醫生通常是中上層階級,牙醫則不得不沮喪地對自己的中等階層身份有所認識。
大部分時間被當作奴隸對待的中產階級,對實力和成就抱有一種狂熱的錯覺。其中一個標誌便是他們對紋章證書的追求;另一個標誌是他們習慣於每年發出家族通訊,報告家裡人在成為「職業人士」的角逐中的最新名次。
中產階級的另一個標誌是迫切要讓自己從屬於什麼的欲望,以及他們用購物等機械行為滿足這一欲望的方式。「俱樂部」和「協會」等用語總是具有強大的誘惑力。
5、上層貧民
一個被稱為「藍領貴族」的階級。他們靠手藝吃飯,認為自己和律師、醫生們一樣也算「專業人士」。他們的錢夾總是鼓鼓囊囊的,外邊還會勒一根皮筋。
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經濟蕭條使下中產階層陷入貧困,並逐漸演變為上層貧民階層。
他們同中產階級相比,區別究竟何在呢?更加缺少自由和自尊。這個從前的下中產階級,如今的上層貧民,是「大眾」的領頭羊。但即使將他們定位在各個貧民階層的最前列,你仍能辨認出他們的原型,他們深深地受制於金融政策、巧取豪奪的廣告、時代要求、錯覺、低級大眾文化、速食品和劣質消費品。
上層貧民的工作類型總是使他們執意將自己稱作真正的「專業人士」,比如,大城市的「清潔工人」。一位郵遞員說他為什麼喜歡自己的工作:「人們總在說,『送信人怎麼怎麼啦』……我覺得,這是一份在全國最受尊敬的工作。」從事護理行業的貧民階層婦女從來就津津樂道自己是如何如何「專業」,而她們當上空中小姐(上層貧民最心儀的職業)的女兒們同樣有此癖好。
工種和他們焦慮的類型將貧民階級依次劃分為三個等級。上層貧民是熟練工人和手藝人,比如印刷工人。中層貧民是電話接線員、公共汽車司機。下層貧民是毫無技能的體力勞動者,比如碼頭工人。上層貧民獨有的焦慮是害怕喪失或降低等級地位:他深深為自己是一名優秀的木匠而驕傲,並希望這個世界能正確無誤地理解他和體力勞動者的區別。中層貧民特有的焦慮是擔心丟掉工作。至於下層貧民,咬齧他們內心的苦痛是感覺到自己可能永遠掙不來足夠的錢或者自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幹不成自己想幹的。
6、中層貧民
一個在工作中失去自由的階層,由於經常受到老闆的斥責而對生活心存怨恨。他們生活中唯一的樂趣,也許就是串親戚。
中下層貧民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痛苦,通常是因為對他們的監督和管理太嚴酷,總被別人當成任性的孩子一樣對待。一名汽車裝配廠的工人說:「這兒就像在軍隊,不,比軍隊還糟糕……哪怕你去撒尿,也得領一張護照。」
的確,被監督的程度,通常比收入更直接地顯示等級差別。這就表明,整個等級體制更像是在識別自由的價值,而非僅僅宣揚金錢的價值。你的工作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監督,比你從這種受監督的勞動中領回報酬的多少,更能顯示你的真實等級。這一點說明了為什麼中學教師比大學教授的地位要「低」。中學教師有責任每周向校長、行政負責人或「課程協調人」報告「授課計劃」;大學教授則無須向任何人匯報工作,儘管中學教師有可能更聰明、更有風度、更有錢。
7、下層貧民
一個沒有明天的階級、非法移民的大軍,過一天算一天是他們的常態,他們也承擔了美國社會中最低下的工作。
勞動階級的最底層——下層貧民的特徵是:明顯地感到就業不穩定。這個階層包括非法移民,如墨西哥的水果採摘工,以及其他一些移民工人。這層人的定律是與社會隔絕,霍嘉特對英國低層勞動階層的描繪同樣適用於其他國家:「這個社會階層的每一天、每一周都毫無計劃。沒有日記,看不到記事簿,書信往來極少。」
他們的特徵是疏遠和孤獨,就像生活在山谷當中。我們會發現,這些人曾經受過訓練,如今卻一無所獲,很可能會出於徹底的、一意孤行的絕望而參軍入伍。
8、赤貧階層
一個無家可歸、流落街頭的等級。懶惰、失望和怨恨壓倒了他們的自尊。這是人們看得見的最貧窮的一族。
但他們的境況還是要比看不見的底層好得多,後者並無季節性工作可幹,只能完全靠福利救濟過活。赤貧階層與「看不見的底層」的區別不在於他們比後者錢多一點,而在於他們「看得見」。「看得見」的底層出沒在充斥著廉價酒吧、乞丐、酒徒的街道上,是隨身攜帶購物袋生活的人,是在公共場所長篇大論地向聽眾訴苦的人,是那些從紙袋裹著的酒瓶子裡喝酒的人,是那些出於渴求別人的認可而當街「表演」的人們。
9、看不見的底層
一個在慈善機構和管教所裡度過一生的階級。像看不見的頂層一樣,我們看不見這群悲慘可憐的人。
當過失和苦惱到了讓人絕望的地步,人們就淪為「看不見的底層」,要麼整日守在福利機構的房間內,要麼想方設法讓人弄進一處公共設施,至於那是慈善機構還是管教機關,對他們來說並不那麼要緊。
把它們想像成一條長街兩側數間毗鄰的劇院也很形象。這裡,每一家劇院門口都掛著挑出的遮篷,上面貼著無數海報。每一家劇院,無論是最舒適的、最少裝飾的,還是最簡陋的,都在曠日經年地上演有關自尊的戲劇。奇怪的是,沒有哪一家能晉升為更高一級的劇院。
如果你能找到一個美國人,此君對自己的等級地位完全無憂無慮,請把他披掛好展示出來。這樣的傢伙我還從來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