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國家人文歷史》(2020年第1期),原標題:《醫者 遊俠 卜者 商人:一幅秦漢民間社會的畫卷》
梁啓超先生說:「《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誠然,翻開《二十四史》,講述的大多都是居廟堂之高的帝王將相,但處江湖之遠的三教九流卻也沒有完全被遺忘。這樣的書寫要歸功於太史公的創舉,他在《史記》中為這些書寫了大量傳記,所記錄的這些人物不僅是古人,更多甚至生活在太史公的同時代。正因如此,這部作品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大通史,無愧魯迅先生「史家之絕唱」的讚譽。
《史記》為布衣人士、底層人物立傳不少,其中包括《扁鵲倉公列傳》《遊俠列傳》《日者列傳》《貨殖列傳》等等,這些篇章拼起來其實就是一幅秦漢民間社會的畫卷。儘管這些未必都是太史公本人作品,三國魏人張晏就提到《日者列傳》來自漢元帝、成帝年間的褚少孫,今本《日者》三傳也都存有「褚先生曰」的內容。不過褚少孫比司馬遷活動只晚數十年,故而他的作品同樣也能反映秦漢社會面貌。
一、醫者:長桑所傳
《扁鵲倉公列傳》也可以說是一篇《醫者列傳》,是扁鵲與倉公兩位名醫的合傳。但實際上,扁鵲根本不是可能只是一個人。在《扁鵲倉公列傳》裡,至少就有三個扁鵲,一個是春秋後期的人物,為晉國大夫趙簡子看病;一個又像是春秋前期的人物,為虢國的太子看病;還有一個又是戰國初期的人物,為齊桓侯看病。按《韓非子》,這個齊桓侯作蔡桓侯,那麼扁鵲還是春秋前期人物;按《戰國策》,扁鵲還為秦武王看病,那麼還是戰國中期的人物。
所以在這篇傳記中,要說真實的人物、可靠的事跡,那就只有倉公了。倉公是什麼人呢?他叫淳于意,是漢初齊國的太倉令,所以被稱「倉公」。在他成為政府公務員之前,就曾追隨同郡的公乘陽慶學習醫術,三年之後,疑難雜症、藥劑理論都學得非常精闢。後來成為倉公後,經常往來於諸侯間治病,很多患者的病根本沒空治療,這樣一來就得罪了人。於是就被人找事舉報到中央,漢文帝下令將其收捕判處肉刑。
這時候就出現了一個中國法制史上非常有名的故事。淳于意的小女兒緹縈上書文帝,說自己父親在齊國廉潔公正,受刑致殘的人不能復原,想改過自新也做不到了。所以情願讓自己沒入官府做奴婢,來為父親贖刑。漢朝提倡以孝道治天下,漢文帝一番感動,於是赦免了淳于意,甚至還廢除了肉刑。事後漢文帝一查,原來淳于意還是個名醫,於是他也來了興趣,於是下詔問淳于意說:你到底有哪些治療案例呢?
於是淳于意就把自己的從醫經歷精挑細選寫出來,一共有26宗病例,其中25宗親自診視,另外1宗分析過病情。這26個病人包括齊王、齊王太后、濟北王、淄川王等等,甚至還包括齊王的侍醫。但淳于意並非每個人都醫療成功,比如其中有5人是飲酒生病,但只有1人被淳于意治癒。但這並非表明淳于意醫術不精,相反,他通過診斷都能精準預測到病人去世。相對於藥到病除的神醫來說,淳于意這樣的醫生才真實得多。
縱觀《扁鵲倉公列傳》,淳于意作為兼職醫生,但實踐水平、理論見識均不下於官方御醫,故而他的故事也就被太史公保存了下來。這不但為我們保留了一件法制史的經典案例,也傳承了大量的漢代中醫學知識。在上古時期原本巫醫不分,「醫」字就來源於「巫」字,這種情況在漢朝仍然沒有改變,比如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裡,基本上所有的病症都可以通過巫術來治療。
但在《扁鵲倉公列傳》中,我們卻看到扁鵲主張不治「信巫不信醫」之
人。不過,在扁鵲所處的時代很難說已有這樣的認識,據說扁鵲醫術高超就是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而且這門技術還是神仙長桑君傳給他的。真正實踐「信巫不信醫」大概是淳于意,在他的病方裡沒有明顯的巫術活動,也許這正是太史公認為值得為淳于意立傳之處。但淳于意偏偏又只是個業餘醫生,故而這篇文章也就只能稱為《扁鵲倉公列傳》。
二、遊俠:以武犯禁
今天談起武俠小說,難免會討論到「武俠」起源的問題,一般認為《史記》的《刺客列傳》《遊俠列傳》寫的就是最早的武俠。但有趣的是,太史公並不認為刺客能配上「俠」的稱號。在他看來,先秦的布衣俠客的事跡都沒有流傳下來,只有「戰國四公子」一類的卿相俠客。不過,卿相俠客本身有權勢作為依託,而布衣俠客要揚名天下則更難做到。所以,在《遊俠列傳》裡,太史公筆墨也集中在西漢前期的布衣俠客上,其中寫得最多的就是郭解。
郭解何許人也?他是漢初河內郡軹縣(今河南濟源)人,戰國著名刺客聶政的同鄉。奶奶是大名鼎鼎的相術師許負,可見郭家應該也是一方豪族。郭解的父親曾因「任俠」被漢文帝所殺,郭解也完全繼承父親的性格。在年輕時,藏匿逃犯、搶劫殺人、盜墓鑄幣……這些違法亂紀的事對於郭解來說都是家常便飯。但是等郭解年歲漸長後,他的性格漸漸發生變化,即使面對仇人也能夠以德報怨。
有一次,他的外甥仗著他的名號,強行灌人飲酒被對方所殺。於是郭解姐姐將兒子屍體丟棄在道路上,想激怒郭解復仇。但郭解卻認為罪責在於外甥,沒有追究對方的錯誤。因為郭解在軹縣的名聲太大,以致洛陽有人互相結仇,居然都要請郭解出面調解。但郭解卻不想留名,在自己暗地裡使得雙方冰釋前嫌之後,還讓他們裝作聽從洛陽豪傑的調解才握手言和。就這樣,郭解的仰慕者越來越多,甚至他的門客都被大家爭相供奉。
等到漢武帝元朔二年(公元前127年),朝廷為了削弱地方實力,要求各郡國三百萬家產以上的豪族遷往關中,郭解名字也在其中。因為平時仗義疏財,以致家財實際上不達標。大將軍衛青就出面為郭解說話,這反而讓漢武帝覺得不遷不可了:你郭解只是個平民百姓,為什麼連大將軍都為你出頭?於是強制要求郭解遷徙。大家紛紛為郭解送行,紅包累計居然達到千萬之多。等到郭解到達關中安家後,當地豪傑又爭相拜訪結交,但很快郭解就大難臨頭了。
當時提名郭解遷往關中的是軹縣的楊縣掾,郭解的侄子懷恨在心,就將楊縣椽砍了頭,兩家從此結仇。後來又有人乾脆連楊縣椽父親楊季主也殺了。楊家人不服,進京告狀,結果此人在宮門口被殺。這讓武帝非常震驚,下令捉拿郭解。郭解逃到臨晉人籍少公家,籍少公本來與他素昧平生,但也願意幫他逃到太原去。後來官府追查上門,籍少公自殺而死。再往後郭解才被抓獲。當時軹縣有個儒生作證郭解奸邪,結果又被郭解門客所殺。
查辦案件的官員認為,這些人的死都並非出自郭解本人,而郭解之前在鄉裡犯下的罪行,卻又都發生在大赦之前,所以給郭解定罪其實證據不足。但御史大夫公孫弘卻認為,郭解雖然沒有指使親屬和門客殺人,但他卻利用權術使別人為自己殺人,這種罪過其實比親自殺人還要嚴重,應該當判處大逆不道之罪。於是郭解慘遭滅族而死。可見,殺死郭解的不是法律,而是政治。
郭解的故事至此結束,從中不難看出「遊俠」與「刺客」的區別,《刺客列傳》的專諸、豫讓、聶政、荊軻這些人,他們雖然也有捨己為人、一言九鼎的任俠精神,但服務對象卻比較單一,生命之光也只在一次行動中轉瞬即逝;而郭解這種遊俠卻擁有一種長期身份,《說文解字》說「俠,俜也」,俜就是是輔助、屏護的意思,那麼「俠」實際上更偏重的是古道熱腸的俠義精神,而並不在於個人武藝的高低。
不同於武俠小說中對武俠的理想化,漢代遊俠很難說完全符合現代正義價值。公孫弘的話並非完全不合理,郭解身邊的人為他殺人,而郭解對這個結果也算默認。更重要的是,郭解與這些人本身就是一個社會共同體——豪族,他們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標準,形成一支足以威脅皇權統治的力量。所以前有韓非子主張「俠以武犯禁」,後有《漢書·遊俠傳》批判作奸犯科、行為暴戾。然而太史公對其更多還是持肯定態度,認為他們的正義是社會不可缺少的。
三、日者:古之聖人
《史記》的《列傳》裡最不太好懂的篇章,大概就是《日者列傳》和《龜策列傳》。這兩篇一篇講的佔卜之人,一篇講的佔卜之物,明明互為表裡,卻要分作兩篇;而且這兩篇還不像是《列傳》的風格,因為根本沒有講人物故事,只是通過對話來闡釋思想。所以一般認為不是太史公的原作,也就更沒有引起後人重視。不過,《日者列傳》所反映的秦漢日者生活還是值得說說。《日者列傳》實際上只寫一個人——司馬季主。
司馬季主是漢文帝時期的卜者,從家鄉楚地到長安東市擺攤算命。有一天,中大夫宋忠和博士賈誼兩個人閒聊《易經》,賈誼突然說,我聽說古代的聖人不在朝廷的話,一定就在卜者和醫生之中吧!於是兩個人就一起到長安東市去逛,大概那裡有當時的算命一條街。過去後兩人就見到司馬季主在對弟子講「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宋忠、賈誼兩人聽他講得頭頭是道,於是就去問,您為什麼做這麼卑微的工作,為什麼幹這麼汙穢的行為呢?
司馬季主哈哈大笑,你們憑什麼覺得我卑微汙穢,那你們又覺得賢人應該如何呢?兩人說,大家都崇尚高官厚祿,您不是這種地位所以卑微;卜者說話往往不靈驗還收錢,您所在這個行業所以說汙穢!司馬季主就說,高官厚祿就可以說較賢者嗎?能以正直的言論規勸君王才叫賢者吧!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推演六十四卦,卜者效法天地,順應仁義,僅僅收取數十百個錢,又有什麼不光彩的呢?宋忠、賈誼聽了啞口無言、拜辭而去。
過了一段時間,宋忠出使匈奴沒有完成使命,回國後被治罪;賈誼則被排擠出長安,後來鬱鬱而終。
《日者列傳》其實反映就是卜者這個職業的式微。在先秦時期,卜者的身份是非常高貴的。通過殷墟甲骨文,我們知道商人基本每日必卜、每事必卜,當時主持佔卜的一般是貞人,後期商王屢屢親自把持佔卜。到了西周時期,佔卜仍然非常重要,《周易》原本就是周人的佔卜書,負責天文、曆法、佔卜等宗教文化活動的長官就是太史。但是春秋戰國時期,世俗權戰勝了神權,卜者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
這樣看就能理解為什麼太史公要為日者立傳,太史令與日者以前本就是不分家的,太史公自己在《報任安書》裡就說:「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漢朝的太史令儘管還在朝中任職,但與周朝的太史根本不可同日而語。至於流落到民間的卜者,則地位相比太史令更是不如了。太史公(或褚少孫)寫下司馬季主的故事,自然是寄寓後世切勿以身份去論賢能。
不過日者在秦漢時期還是非常流行。出土竹簡就有不少《日書》文獻,講的都是一些擇日和禁忌的方法,大概相當於今天的老黃曆。大多數看起來枯燥無味,但也有一些頗有趣味,比如睡虎地秦簡《日書》有一篇《詰》,說了家裡出沒的各種鬼怪以及驅鬼方法,就是一部秦朝版的《百鬼夜行鈔》;如睡虎地秦簡《日書》有一篇《盜者》,說的是不同日期盜竊案中盜賊的外貌特徵,子日盜竊的人長得就賊眉鼠目,躲在短牆內的糞草裡,等等。
日者裡還出現了看相這一分支,前文提到的郭解祖母許負,曾為魏王豹和周亞夫看相。她預言說,魏王豹的妻子薄氏會生天子,魏王豹非常開心,薄氏生天子,自己不是要做皇帝?於是果斷和劉邦斷交。許負又預言周亞夫將會位極人臣,但最終會餓死,周亞夫哈哈大笑,兄長已經繼承父親的爵位,他自己還有兒子,哪裡輪得到我呢,如果輪到我的話,我又怎麼會餓死?結果如何大家都知道了。
四、貨殖:素封之君
《史記》的一百三十篇中,除了最後一篇《太史公自序》外,正文中的真正最後一篇,就是《貨殖列傳》了。可見,貨殖(即商人)這個身份是整部《史記》中最低的。秦漢對商人往往都比較打壓,秦始皇徵南越時,將商人與逃犯、贅婿一起作為首批被徵發的對象;而漢初也規定不許商人穿絲綢衣服、持有武器、乘車騎馬、仕宦為吏、購買土地等一系列限制措施。但現實卻是「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商人往往富可敵國,成為素封之家。
正因如此,太史公注意到商人在社會中的重要性,他在《貨殖列傳》提出「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的觀點。在他看來,這些人只是從事不同的工作,而工作本身沒有高下之分,都是為了滿足人的享受欲望。不僅如此,他還認為「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富國」與「富家」在他看來也是相通的。在《貨殖列傳》開篇,他就寫了範蠡依靠商業理論,輔佐勾踐滅亡吳國的故事。
秦朝的建立也與商人有莫大的關係,秦始皇的父親能夠即位,得益於呂不韋的幫助。秦始皇雖然一方面打擊商人階層,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重視某些商人。《貨殖列傳》就講到秦朝的烏氏倮經營畜牧業,轉手出去後購買奇珍異品獻給戎王,於是戎王送給他價值十倍的牛馬,於是秦始皇詔令烏氏倮位與封君同列;又有巴郡寡婦清經營硃砂礦,家產不計其數,秦始皇還專門為她修築懷清臺,對她貞節行為進行表彰,這其中當然也有守財有方的因素。
太史公還提到京兆的宣曲(今西安市長安區)任氏,任氏先祖本是秦朝督道倉的守吏。秦朝滅亡時,大家都在搶奪金銀珠寶,只有他獨立囤積糧食。後來楚漢戰爭數年,農民無法種田,米價飛漲到一萬錢。此時任氏就靠賣米發財。任氏雖然有錢,但卻能夠自律。大家消費奢侈的時候,他卻提倡節儉,致力農田畜牧;大家壓低成本買進農牧原料時,他卻更願意花大價錢購買優質原料提高產品質量。任氏從而世代富有,皇帝都非常尊敬他們。
太史公還講了一個無鹽氏的故事。在漢景帝七國之亂剛爆發時,京城的列侯封君出徵時,需要大量借貸購買物資。但關中富豪認為這些人的食邑都在函谷關以東,而關東現在戰爭勝負未定,如果他們食邑淪陷了,還怎麼有能力還錢呢?這時只有無鹽氏站了出來,願意借出千金給他們,但是利息也非常高,足足是本錢的十倍!結果叛亂三個月後就被平定,無鹽氏短短數月就獲利萬金,從而躍居關中富豪的隊伍。
由此可見,儘管《貨殖列傳》位於《史記》的卷末,但太史公不但沒有貶低他們,反而處處為之讚頌。不僅如此,太史公還從更宏觀的角度,闡釋過經濟對社會發展的作用,這就是八《書》中的《平準書》。其實,追求富貴既是古往今來的人性所在,也是秦漢社會的共同價值,但唯有太史公敢於為商人正名,並敏銳地聯繫起「富國」與「富家」。這樣的書寫,反映了太史公的不畏權勢、遠見卓識,也正是《史記》能成為不朽巨著的密碼所在。
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系今日頭條籤約作者,悟空問答籤約作者,澎湃歷史專欄作者,網易歷史專欄作者,百度ta說合作作者,全歷史合作作者,出版有《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山海經全畫集》實體書三種,作品散見於《國家人文歷史》《同舟共進》《北京晚報》《瘋狂閱讀》《醒獅國學》《百家講壇》《威海晚報》等報刊雜誌及自媒體。感謝閱讀,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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