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時期,閨閣情懷在文士精神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並稱「溫李」的溫庭筠與李商隱,以愛情題材的詩歌和豔麗詩風,在詩苑中開闢出新的境界晚於他們的韓偓、吳融、唐彥謙等,則是其詩風的繼承者。
晚唐土人寄情閨閣,是由於在科舉和仕途上缺少出路,轉而從男女情愛方面尋找補償和慰籍,亦由於晚唐時代禮教鬆弛,享樂淫逸之風盛行,狎妓冶遊,成為時尚。士人們神馳於綺樓錦檻、紅燭芳筵,陶醉於仙姿妙舞、軟語輕歌。詩歌不僅多寫婦女、愛情、國樓繡戶,而且以男女之情為中心,跟其他題材內容相融合。如不少詠物詩,所詠的花、柳、蜂、蝶等,實際上是女子的化身。一些敘事詩,像杜牧的《杜秋娘詩》、韋莊的《秦婦吟》,均借表現女主人公的命運遭遇,引起讀者關注,進而在敘述中,融入廣闊的社會歷史生活內容。某些情況比較複雜的題材,在表現主題上本來可以有多種選擇,此時也更傾向於表現情愛。如關於唐玄宗、楊貴妃的題材,寫起來往往容易涉及政治,但晚唐人卻偏重於寫情愛。張枯(792?-854?)詩集中取材與楊貴妃有關的絕句達13首之多,沒有一首往政治方面去寫。這些,都表現了晚唐詩歌在題材內容上的取向。
由於題材本身具有綺豔性質,加以奢摩之風對於美學趣味的影響,晚唐情愛詩,在色彩、辭藻等方面,具有豔麗的特徵。尤其是溫庭筠的許多詩,豔麗中還帶有較濃厚的世俗乃至市井色彩,鮮明地表現出晚唐的時尚。
溫庭筠(801-866),是晚唐時期走在文學潮流前面,詩、詞、駢文小說兼擅的作家。他出身於沒落的士大夫家庭,作風浪漫。史稱其「士行塵雜」,「與新進少年狂遊狹邪」(《新唐書》本傳),可算是士人中典型的浪子,這對他的詩詞創作都有很深的影響。溫庭筠與李商隱同為晚唐綺豔詩風的重要代表。他現存詩三百三十餘首,總體風格屬於華美巧麗的一路。可大致分為兩類:一類以樂府詩為代表,風格穠豔繁密;另一類以近體律絕為代表,清麗流美。溫庭筠的樂府詩多達七十餘首,在唐代樂府詩作者中堪稱重鎮、內容有一部分屬於懷古詠史、紀遊寫景,但主要是寫閨閣,宴遊,如《春愁曲》:
紅絲穿露珠簾冷,百尺啞啞下纖綆。遠翠愁山入臥屏,兩重雲母空烘影。涼簪墜發春眠重,玉兔熅香柳如夢。錦疊空床委墮紅,颸颸掃尾雙金鳳。蜂喧蝶駐俱悠揚,柳拂赤闌纖草長。覺後梨花委平綠,春風和雨吹池塘。
頭兩句寫閨中春愁,從破曉時的外景、到女子空床獨眠,到以風雨送春之景、暗示春光虛度、美人遲暮,側重環境氣氛的渲染,側重視覺彩繪與膩香脂粉的溫馨描寫、華美綽約,上承齊梁宮體和李賀的澀豔,又在細密、隱約和遣辭造境上具有某些詞的特徵。
溫詩不只限於寫情愛。他的近體詩情愛題材所佔比重較小,風格清麗,不同於樂府詩的穠豔。其中不乏抒情寄憤、感慨深切之作。如《過陳琳墓》《終五丈原》《蘇武廟》等篇、歷來傳誦、「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抒寫與陳琳異代同心之感、頗有英雄失路之慨。能夠見出溫庭筠在放蕩一面之外、還有執著的頗想有所作為的一面。他有許多寫羈旅情思、旅途風物的詩、寫得清麗工細。如《商山早行》:
晨起動徵鐸、客行悲故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騷牆。因思杜陵夢,鳧雁滿回塘。 頷聯全用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詞組合,「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而且突出了「早行」的特點,「見道路辛苦,羈旅愁思」(歐陽修《六一詩話》),頗得歐陽修的稱貫。 韓偓(842-914?),以寫綺豔的香奩詩著名,但實際上他的感時述懷之作,在唐末詩壇上頗具光彩。韓偓存詩總共三百三十餘篇。任翰林學士期間和貶離朝廷之後,有不少詩篇涉及時事。如《故都》《感事三十四韻》等詩,寫朱溫強迫昭宗遷都洛陽和廢哀帝自立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堪稱反映一代興亡的詩史。「天涯烈土空垂涕,地下強魂必噬臍」(《故都》)、「鬱郁空狂叫,微微幾病癲」(《感事三十四韻》),哀感沉痛,在當時詩人中是很突出的韓偓有《香奩集》,收詩百篇,多數是早年的作品。嚴羽謂其「皆裾裙脂粉之語」(《滄浪詩話·詩體》)。其中大致有三種類型:一是像《席上有贈》《詠手》《詠浴》之類,淫狎輕靡,跟齊梁宮體一脈相承。二是與時事有關,多少帶一些寄託的,為數較少。三是寫男女之情而能保持一定品位的。如「廊倚柱堪惆悵,細雨輕寒花落時」(《繞廊》)、「若是有情怎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哭花》),可謂麗不傷雅,情濃意摯。韓倔還善於藉助環境,以含蓄之筆寫閨閣情緒。如《已涼》:
碧闌千外繡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人只龍鬚方錦褥。巴涼天氣未寒時。
通過闌幹,繡簾、屏風、圖畫、墊席、錦褥。烘託固房密室的氣氛,再點出已涼未寒的天氣,不言情而情自然蘊涵其中。
與韓偓同年中進士,又一起任過翰林學士的吳跑(-903?),詩歌內容和風格也有些接近韓偓。《情》詩云:「依依脈脈兩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月不長圓花易落,一生惆悵為伊多。」思路頗細,兼有情致。唐意謙(?——893?),少師溫庭筠為詩,但從他用七絕寫的《無題十首》和多數律詩看,亦同時追摹李商隱。「下疾不成雙點淚,斷多難到九迴腸」(《離鸞》),風格和寫法即介乎溫、李之間。他以用典精巧和含蓄蘊藉受到宋代楊億、黃庭堅乃至明代楊慎的肯定,但比起李商隱要淺弱得多。像《穆天子傳》:「王母清歌玉琯悲,瑤臺應有再來期。穆王不得重相見,恐為無端哭盛姬。」顯然是受了李商隱《瑤池》的影響,而在詩味雋永方面遠遠不如。大體說來,寫男女情愛一類題材,到韓偓、吳融、唐彥謙等人,已遜於前一階段的李商隱、溫庭筠。而他們之後的五代時期,士大夫的閨閣情懷,主要借詞表現,同類題材的五、七言詩,則無論從數量和質量上看,都明顯地走向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