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記者或專家至少應該分分類:個別人「零翻譯」,或許真是缺乏文化自信;大部分人「零翻譯」,不過圖方便,與文化自信毫無關係;有人如錢鍾書,用「零翻譯」是水平高,外文和中文在他眼裡沒區別。
「零翻譯」何以大行其道
本文作者:吳澧,旅美學者。
近讀一篇報導《「零翻譯」何以大行其道》(以下簡稱《零》報導),說是大量外語詞不經翻譯直接用,專家認為「破壞了漢語言文字的嚴整與和諧」。某夏姓專家更說:「改革開放初期,一些人盲目崇拜西方,隨意使用外語詞以顯示自己有知識,文化水平高」——只要與中西文化有點相關,總會有人扯上文化自信。敝人倒是記得,魯迅曾說過(《墳·看鏡有感》):漢唐「魄力究竟雄大,……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彼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直接用外語詞,不過就是有了漢語拼音之後,「將彼俘來」的現代版。夏專家是否認為,漢武唐宗之世,竟是華夏民族最缺文化自信的年代?
其實,真正高水平大師,能向西方人講解華夏文化的,如錢鍾書(他的文章裡有多少未經翻譯的外語?)、季羨林和周有光等,從不參與這類鼓譟。魯迅若還活著,自然也是搖頭。語言能力的弱者,不要說英文沒有英國中學程度,就連中文也往往沒有中國中學程度,才會對「洋文」特別敏感。《零》報導有句妙語:未經翻譯的外語詞「甚至還出現在某些嚴肅的學術期刊裡」——注意,這不是被採訪者講的,而是記者自己寫的——憑這句話,就知道採寫《零》報導的記者和編輯,沒有一個在嚴肅學術期刊上登過文章。你用了中譯術語,學術刊物還會要求寫出相應外文,方便讀者查找資料。
本人並不是要求記者在學術期刊發文章,但我們可以要求其中文具備中國中學程度吧?高中語文課上學習魯迅《拿來主義》(見《且介亭雜文》)一文時,這類問題就應該討論過了,並有一些基本認識。扯到什麼「文化自信」,應該心生警兆:魯迅可是連鴉片都敢拿的,「也不當眾摔在茅廁裡,以見其徹底革命」。《零》報導倒是提到「不能實行簡單的『拿來主義』」,但是魯迅文章裡根本沒這說法,魯迅講的是「放出眼光,自己來拿」。並不是說魯迅每句話都是金科玉律,違背不得;但是,作為媒體,暗示魯迅先生缺乏文化自信,不妥當吧?毛澤東同志說過的:「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
記者或專家至少應該分分類:個別人「零翻譯」,或許真是缺乏文化自信;大部分人「零翻譯」,不過圖其方便,與文化自信毫無關係;還有人如錢鍾書,用「零翻譯」是水平高,外文和中文在他眼裡沒區別——語言就是用的,一律自由驅使,絕不介懷。
有一些報刊,上面確實沒有洋文。好處是誤傳甚至編造外國人的話,讀者很難核實。比如,報刊多次登文:柴契爾夫人講中國只能出口電視機,不能出口思想。然後論者慷慨激昂說西方人如此看不起我們,我們要怎麼怎麼的。筆者見了奇怪:鐵娘子好歹也是牛津畢業,又是李光耀的朋友,還為香港回歸與中國談判,她怎麼會講這種話?她會不知道孔夫子大名?只是想想那些媒體不要說不是嚴肅的學術期刊,大概連嚴肅的報刊都不是,也就隨他去了。直到某天見到某著名人物也在一份大報上慷慨激昂,才覺得應該查一下,有人問起來,也知道怎麼回答。這位先生真的是專家,寫過幾本怎麼跟西方人打交道的書,賣得很好,有很多幹部看。
查柴契爾在《治國方略》(Statecraft: Strategies for a Changing World)一書中的原文,原來她不是說中國不能出口任何思想,也不是說思想上只有西方影響中國的份,她是說中國和西方的矛盾並不是冷戰時期蘇聯跟西方那種你死我活的意識形態對抗。當中國得到西方機密時,「靠的是西方人的貪婪,而不是這些人的被誤導的理想主義」。這段話的奧秘,英文沒有英國中學程度是讀不懂的。鐵娘子話裡有典故。冷戰期間,英國有件傷心事:政府內部出了個蘇聯間諜集團「劍橋五人幫」。領頭的金·菲爾比,甚至混進英國情報機關。他後來老死蘇聯,莫斯科追認他為「蘇聯英雄」,還出了紀念郵票。菲爾比在回憶錄中說,他們五人成為蘇聯間諜,不是為錢,而是真誠相信蘇聯找到了人類解放的道路。柴契爾不認為中國現在能對西方造成這樣的心靈傷害。
習近平同志最近訪問歐洲時,曾對德國漢學家和孔子學院師生代表講:「一些人對中國有偏見,主要是源於陌生、隔閡和不了解。……只要加強交流,持之以恆,偏見和誤解就會消於無形。」我們一些同志對西方有偏見,也是源於陌生、隔閡和不了解。要使偏見和誤解消於無形,我們不能單靠那些時或帶有誤解的翻譯,攪和一些原文是必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