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名為《我潛伏上海「名媛」群,做了半個月的名媛觀察者》的文章引發了網絡的熱論。
據文章的作者所述,他花了500塊錢進入了一個「上海名媛」微信群,發現冠之奢侈、頂級的名媛群背後,其實質不過是一群被消費裹挾的年輕女性的高級版拼多多群:
從豪華酒店的雙人下午茶到豪華酒店客房,再到名車名包,甚至連價值600元的二手絲襪,都是她們「拼單」的範圍,而目的只為了借用這些物品拍出體面的照片,在社交媒體上搭建起自己的「名媛」人設。
一時間,「上海名媛群」成為了網絡熱詞,不少網友也調侃要「拼」成「名媛」。
——有人拼羽絨服嗎?我只冬天用,其餘時間你穿。
——有人拼上班嗎?發工資那天我去,其他時間你去。
——有人拼課嗎?我吃點虧,只要課間十分鐘,其他時間都歸你。
儘管拼團名媛這一消息的真實性還有待考證,但這類的現象其實一直在發生,即利用網際網路和裝富產業鏈來賺取利益。
當年輕女性幻想通過「拼」豪車、別墅、二手絲襪包裝成「名媛」,結交上「金融巨子」,實現階級跨越時……當我們急於與上海「名媛」割席,捲入批評的狂歡中時……
不如先看一下丁玲的《夢珂》。當一些「名媛」/女明星在現代化過程中,習慣並接受自己的影像被消費成欲望對象時,丁玲卻深入揭示了女性解放困境的具體歷史社會問題,並追問了婦女如何尋找新的解放的可能。
用身體取悅於人是最古老的職業
「以美好的身體取悅於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通的婦女職業。」
——張愛玲
丁玲的短篇小說《夢珂》發表於1927 年,說的是一個本不乏天真爛漫的純潔女學生夢珂,如何在都市裡從對男性的凝視反感乃至反抗,到逐漸習慣於無所不在的欲望的目光,最後自己也投身於電影界,成為一個女明星的過程。
1934年秋,上海良友圖書印刷有限公司為當時影壇紅極一時的胡蝶、阮玲玉、王人美、陳燕燕、袁美雲、葉秋心、黎明輝、徐來等八位女明星,各出版一本《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
《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之葉秋心專輯
封底是八大女明星的合影
為了在當時造成轟動娛樂界的事件,良友公司在九月八日,宴請了八位女明星,八位明星的合影照片隨即在《申報》《人間世》《電影畫報》等報紙雜誌上刊出,流布全國,30 年代上海「八大女明星」的說法,也從此風行起來。
《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之陳燕燕的封面
《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每集收入一個女明星的照片二十餘幅,照片中半身照居多,多為擺拍,也有少量生活照。衣著以旗袍、休閒裝為主,也偶穿運動裝,也有穿超短裙的略顯性感的照片,但更多的衣飾則是時裝化的淑女裝。
胡蝶一集收有一張手揮網球拍的健美的運動照,但姿態彆扭,顯然很少打過網球;阮玲玉則是清一色的旗袍裝,也有一張懷抱網球拍的照片,可見網球拍是為女明星拍照而設計的運動型時尚道具。
八大女明星之一阮玲玉
陳嘉震 攝
總體上說,《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沒有同時期好萊塢女明星照片常有的那種暴露而性感的作風,帶有唯美情調的淑女氣質是攝影家力圖塑造的女星形象。
八大女明星之一徐來
普通市民中的電影愛好者和追星的粉絲族能夠藉助這組照相集,瞻仰到女明星甜美的影像,並透過攝影師的拍攝鏡頭,在擬像的世界中投射自己潛意識中的白日夢。
躲不開的欲望的凝視
「在廣告中的女性不僅僅是被凝視的客體,更是成為了被買賣的物件。」
——Wykes
丁玲的《夢珂》則反映了都市中女性作為欲望客體的地位,並揭示了出無處不在的使女性無所遁形的男性目光。
丁玲(1904-1986)
小說開頭寫的就是一個女學生模特的屈辱,背後隱含的是都市男性目光的凝視邏輯:
靠帳幔邊,在鋪有絳紅色天鵝絨的矮榻上,有一個還沒穿外衣服的模特兒正在無聲的揩眼淚;及至看見了這一群闖入者的一些想偵求某種事實的眼光,不覺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蟬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顫動。
把這一女模特從眾目睽睽之下奮勇解救出來的就是女學生夢珂。
而當夢珂歷經都市的摩登與浮華之後,漸漸由「女學生」變成一個「Modern Girl」,她的眼光逐漸被「凝視」的邏輯所捕獲,愈益認同表哥和表姐常常出入的都市娛樂和消費空間,「別無選擇」地成為「女明星」,用另一種方式參與和分享了城市的娛樂和消費空間。
小說這樣結尾:
以後,依樣是隱忍的,繼續到這純肉感的社會裡去,那奇怪的情景,見慣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從容,使她的隱忍力更加強烈,更加偉大,能使她忍受非常無禮的侮辱了。
現在,大約在某一類的報紙和雜誌上,應當有不少的自命為上海的文豪,戲劇家,導演家,批評家,以及為這些人吶喊的可憐的嘍羅們。
大家用「天香國色」和「閉月羞花」的詞藻去捧這個始終是隱忍著的林琅—被命為空前絕後的初現銀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夠從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滿足,或只想在這種欲望中得一點淺薄的快意吧。
這種飽含欲望的凝視具有某種現代獨有的特徵,表現為它是與現代都市和現代技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的,即在現代都市文化中生成為一種「技術化觀視」。
由於技術上的進步,這種「技術化觀視」 與當年西門慶斜睨潘金蓮的「金蓮」,賈寶玉注目薛寶釵的皓腕的時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現代男性不需與女性直接面對面,即可從諸種影像媒介中獲得名正言順地觀視女性的可能性和自由度。
當現代都市女性,尤其是某些電影女明星們通過「技術化」影像媒介在電影、雜誌、廣告、櫥窗和諸如「女明星照相集」裡被觀眾和讀者矚目的時候,由於脫離了當面被審視的現場,本能欲望的投射並不是直接反諸女性的身體。
因而都市女性也難以對這種被觀視的客體地位產生自覺和警惕,甚至可能會慢慢習慣和屈從這種技術化觀視的情境,在被萬眾矚目的想像中,甚至可能得到的是極大的心理滿足。
民國女明星生活照拍攝現場
從丁玲筆下夢珂最初的反抗到「驚詫、懷疑」,到「隱忍」以及能夠「忍受非常無禮的侮辱」,再到《中國電影女明星照相集》的出現,是中國某些現代女明星對「觀視」由警覺、陌生到習以為常,最後主動迎合甚至取悅的過程。
女性解放的困境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
——波伏瓦
不論是在男性凝視下墜入欲望深淵的夢珂,還是困陷在消費文化牢籠中的滬上「八大女明星」,抑或是今日沉溺於「拼」出來的浮華假象中的上海「名媛」,批評指責她們的墮落與拜金、脆弱與不堅定,都十分的容易。
然而正如波伏瓦所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反思婦女解放困境背後的社會制度性問題,追尋婦女解放新的可能,或許更值得我們去思考與探索。
在《夢珂》一文中,丁玲不是在理性的層面上討論「娜拉走後怎樣」,而是在都市的消費文化、社會的凝視邏輯和女性的階級分化等具體的歷史背景下,把抽象的「解放」口號加以「語境化」了,透過「視覺互文」的方式描繪了一幅令人絕望的圖景:
一方面女性解放的口號因為無法回應分化了的社會處境而愈顯「空洞」;另一方面剛剛建立起來現代體制已經耗盡「解放」的潛力,反而在商業化的環境中把對女性的侮辱「制度化」了。
面對這種情景,婦女如何尋找新的「解放」的可能,是後五四時代丁玲持續追問卻無法回答的問題。
1923 年丁玲與母親在湖南常德
其實五四乃至丁玲當初提出的問題,我們今天仍然面臨。夢珂們所面臨的困境,並不是歷史遠景式的存在,今天的婦女解放仍然存在許多潛在的陷阱,例如男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馴問題、男性凝視問題、消費文化陷阱問題等等。
當我們指責上海「名媛」拜金虛榮的同時,也應該警惕厭女狂歡的偏頗;當今天的婦女似乎已經浮出歷史地表成為半邊天時,我們更應該警惕歷史遺留下來的某些集體無意識與社會制度性問題對婦女解放的阻礙。
新的歷史時期,女性解放仍是一項未完成的事業,女性如何乘風破浪、披荊斬棘,獲得最終的解放,仍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今日活動
你是怎麼看待拼團名媛?你覺得丁玲提出的問題今天如何?你認為現今女性解放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什麼呢?又該怎樣解決呢?在留言區隨便聊聊吧,小北會選出2位幸運讀者,贈送出今天的主題圖書《1930年代的滬上文學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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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冉娜 黃泓
觀點資料參考:
《1930年代的滬上文學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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