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時下流行的「佛系生活」。「佛系」,網絡上指擁有平平淡淡,不爭不搶,不焦躁,不執著,波瀾不驚,以平和的心態去面對人生百態的生活態度。如果持這種生活態度過日子就是「佛系」,那麼,那些年的奶奶們,就是今天的「網紅」,她們過的日子就是穿越的時尚!
那些年,奶奶們過日子,除了「平平淡淡,不爭不搶,不焦躁,不執著,波瀾不驚,以平和的心態去面對人生百態」外,比現在所謂的「佛系青年」們更多了悲憫情懷。她們推崇眾生平等、奉行物盡其用,對一切的給予都心存敬畏。
奶奶的「眾生平等」不只是對人的尊重與愛惜,甚至對那些「劣勢群體」——植物動物——也滿懷悲憫。
那些年,爸爸媽媽一大早要到生產隊「出早工」,早飯就是奶奶打理。我在灶下燒火,奶奶遞給我幾個雞蛋殼,讓我放在火上烤黃。我以為蛋殼裡面還有沒倒出來的蛋清,不能浪費,烤好了好把蛋白揭下來吃(在物資匱乏的當時,能吃到整個的雞蛋是很奢侈的)。於是我很小心地把蛋殼放在火鉗上烤。
我拿著烤得焦黃的蛋殼,仔細搜尋著蛋殼裡的蛋白,沒有;小心把蛋殼掰碎,還是沒有。奶奶看見了說:「哎呀,找幾個雞蛋殼子好難,你麼樣把它弄破了呢?這蛋殼我有用的。再好好烤,莫弄破了哈!」
奶奶用一張皺巴巴的紙把碎蛋殼包好,再把我烤好的蛋殼和那個裝碎蛋殼的紙包小心放進竹籃裡。吃完飯後,奶奶帶上我去菜地。
剛下過一場雨,一塊一塊嫩黃翠綠的菜地裡,各種蔬菜在五月暖暖的陽光中賣力地生長,各種蟲子在草根下歡快地耕耘。奶奶扯完地裡的草開始割韭菜。韭菜肥壯鮮嫩,香噴噴、水靈靈的,煞是誘人。
奶奶要我把籃子裡的灰灑在割過的韭菜根上,我一看籃子,發現是從雞窩裡掏出來的混著雞屎的柴火灰,又溼又臭,我不幹。奶奶就說我:「莫嫌臭!割了它的苗就要還它一點肥!你以為隨麼事來得都容易?冇得這糞臭,哪來這菜香?隨麼事都要愛惜。一針一線要珍惜,一飯一粥不容易,一粒糧食十滴汗,一粒都不能浪費……」
我走開了,跑去看南瓜開花。南瓜花很有意思,同一根藤上開的花不一樣,有的花底部有一個精緻的小南瓜,有的就是一朵傻傻的大黃花。我正專心研究這花為什麼同根同藤不同貌,是不是就像一個家庭裡應該有男孩也有女孩一樣的時候,忽然發現花心裡有許多小小的硬殼蟲子在啃花心。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蟲,但我知道,凡是不能吃的,一定不能讓他們「逍遙法外」,何況它們還在「人口奪食」。我正準備簡單粗暴地處死它們,奶奶顛著小腳顫巍巍地過來了,說:「這是亮火蟲(螢火蟲),愛吃花心,莫弄死了,把它們趕走就行,這也是一條命呢。」
奶奶讓我折幾根小棍子插在有小瓜的花邊,她拿出我烤得焦黃的蛋殼,倒扣在棍子上,就像給南瓜花撐了一把小傘。然後把我弄碎的蛋殼灑在花心裡。說是螢火蟲膈應焦黃蛋殼的氣味,聞到這種味道,它們就跑了。
那些時,農藥就是農民的「尚方寶劍」,只要發現了「害蟲」,人們不問青紅皂白,就一通亂噴。開始的時候,農藥的效果確實「快、準、狠」,後來就不太管用了。我不信連農藥都「藥」不死的蟲子,奶奶給撐一把傘就能趕走它們。事實證明,打了傘的南瓜長大了。
我們在夏天乘涼的時候,能看見許多螢火蟲提著快樂的小燈籠,在聽奶奶講故事的我們身邊翩翩起舞。我想,它們應該是在感謝奶奶的愛惜之恩。
關於物盡其用,大到糧食衣服,小到布頭棉線,奶奶都能讓它們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
那些年,只要下雨的時候,隊裡女人們沒有農活幹,奶奶、媽媽就清理老大穿了老二穿、穿到破得不能再補的衣服,把不是很破爛的布裁成一塊一塊的,收集在一處。難得一個大晴天,奶奶吩咐我們把她積攢了很久的陳年細碎大米洗乾淨,在碓裡舂成米粉,一部分用來做米粉疙瘩吃,一部分和著紅蓼花或者芝麻花做「酒粬子」用來釀酒,剩下的就打成漿糊。
我們把門板卸下來,奶奶和媽媽就開始在門板上塗漿糊。塗一層漿糊,鋪一層破布,再糊一層漿糊,再鋪一層破布。於是這一塊門板上是鋪了三層破布的漿糊布塊,那一塊門板上是鋪了五層破布的漿糊布塊,奶奶把它們在太陽下曬成硬殼。
我知道,這是奶奶、媽媽用來做鞋子的原料。最終,這些布殼都在奶奶和媽媽的巧手下華麗嬗變,成了我們腳上的棉鞋單鞋,直到我們把鞋穿爛,一朵棉花的使命才算真正完成。
糊完布殼,奶奶開始做「酒粬子」。洗得乾乾淨淨的紅蓼花或芝麻花,在碓裡舂成花漿,再混入米粉舂均勻。奶奶把這混了花的米粉坨子搓成一個個「湯圓」,然後拿出幾個散發著酒香的長了肉蟲的陳年「酒粬子」碾碎,再把搓好的「湯圓」放在裡面滾來滾去,於是,每個「湯圓」上沾滿了「肉蟲粉」,看著很噁心。
奶奶把它們放在曬得暖暖的麥草裡「偎」起來,不出三天,家裡就瀰漫著陣陣醉人的酒香。聞到酒香,奶奶就知道「酒粬子」做好了。以後的日子,我們家的剩飯就變成了甜甜的米酒,喝著香甜醉人的米酒,哪裡還記得曾經的「噁心」?
奶奶心細手巧,總能在野地裡領會到自然的恩賜,利用這些恩賜,奶奶把我們並不富裕的日子打理得馨香甜蜜。自然給予了奶奶生活的智慧,奶奶也回報著自然的恩德。所有的物力、人力,奶奶都不敢辜負,所有的給予,奶奶都心存感激!奶奶感激的方式就是不浪費和敬畏。
我總是牙疼,一疼,半邊臉就腫得像包子,還整晚整晚地哼。第二天,奶奶就會在飯鍋裡蒸一碗黑黢黢、臭乎乎飄滿貌似「蛆蟲」殼的陳年醃白菜水讓我喝,說是性涼,還說我牙疼是上火了,喝了就好了。一開始,我寧願被奶奶在臉上貼水缸邊的臭泥也不願意喝這「臭蛆蟲水」,耐不住牙一疼就要命,只好捏著鼻子硬灌。沒想到這「臭水」還真有效。
於是,奶奶每年都留下飄滿「蛆蟲殼」的「特供水」;於是,我們家有了「一年臭」「兩年臭」「三年臭」的臭菜汁子,奶奶會根據我哼哼的程度,分別用「幾年臭」來對付我的牙疼。當然,灣子裡所有的人,只要有需要,奶奶也毫不吝嗇,布滿青筋的老手一揮,「拿碗來!」
晨起灑掃,然後梳洗。我用葫蘆瓢從鍋裡舀兩瓢熱水端給奶奶洗臉,奶奶不樂意了,說:「水多了,半瓢就夠!人總是『齷湮』(汙染)水,就要愛惜水。水用多了有『過』(罪)!」
極不理解奶奶的說法,水不就是從河裡自動流出來的麼?取之不盡,用之不絕,只要有力氣,想用多少就有多少。「過」在哪裡?什麼都「有過」,人還過不過了?直到成年後,了解到水的儲量和人對水的傷害,我才驚嘆奶奶對自然的敬畏,敬佩她超前的環保意識。
每年寒暑假,我們用過的書本都被清理出來。好一點的,媽媽用來剪鞋樣子,剩下的,灣子裡有的人家就來要去做廁紙。一向善良大方的奶奶這時很不高興,她說:「字是聖人的東西,哪能用來上廁所?我給你們手紙,字紙我留著。」
奶奶把這些字紙放在一個土缽子裡,很虔誠地燒掉,邊燒還邊念念有詞。我年少輕狂,認為這是奶奶的封建愚昧,也不理會奶奶的念叨。
臘月廿七廿八,奶奶養了一年的肉雞自然逃不了一刀。一大早,爺爺磨刀,我們抓著要宰的雞在旁邊等著。奶奶紅著眼,一邊看爺爺殺雞,一邊說:「雞,雞,嗯(你)莫怪,嗯(你)是陽間的一碗菜,今年早些去,明年早些來,脫毛衣,換布衣……」
聽得我心驚肉跳,「脫毛衣,換布衣?難道是等雞子脫胎換骨變成人,來吃我們人類變成的雞不成?」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奶奶這麼說,想表達的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願望,是對純潔、自由、平等生命境界的嚮往。我們不能不吃糧食不吃肉,只是應該擁有一顆對生命敏感的心,去尊重生命,去與生命和諧相處……
奶奶教我們撿起掉在飯桌上的飯菜吃掉,教我們對能趕跑的動物絕對不傷害,教我們在灶下弄些柴火灰,去清洗布滿茶垢的茶壺茶杯和布滿油垢的鍋蓋……
唉!那些年,悲憫的奶奶們一不留神就將日子過成了今天的時尚!
本文作者回頭一笑授權印象黃陂發布
關於作者回頭一笑,黃陂木蘭湖人,現居武漢,以我筆寫我心,變的是時代,不變的是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