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寫 | Garry
編輯 | 笑哲、千欽
01.
靠長相決定的最美榜單可信嗎?
前段時間,日本藝人水原希子在社交平臺發文diss「2020百大最美面孔排行榜」,她說道: 「我認為的美應該是多樣化的,只靠一張臉去評判是否美麗真的很迷」。
如果水原希子表達的是她自己對美的理解: 多樣的,複合的,個人的。那麼看似站在大眾視角的「百大最美面孔排行榜」對於「好看」的理解是什麼,這種理解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社會學家皮耶·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曾指出:人們對於美的識別並非是完全主觀或自由的,而是被裹挾在了時代的審美意識當中。對於「好看」的認知因此是被社會建構出來的,而在人類歷史上,因為男性大多時佔據了更多的經濟與文化資源,所以社會對美建構的背後,往往會受到「男性凝視」的影響。
▲《馬男波傑克》第五季第一集,馬男因為不滿片中並不必要的裸露鏡頭,反對導演的「男性凝視」,導演以「我有權力」回復馬男的質疑。
性幻想是男性凝視最重要的驅動力之一。
學者伊頓(A.W. Eaton)在《女性主義藝術哲學》(2008)中定義道:男性凝視是「用男性的眼光將女性物化為客體以獲取性愉悅的行為」。
在男性凝視中,女性往往是一個缺乏主觀能動性的客體,女性的身體則成為了觀看者性幻想的表達場景。於是,「凝視」或者說「看待」女性的過程往往會變成男性滿足自我性幻想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觀眾不僅滿足了審美上的愉悅,而且也從中獲取了性愉悅。
▲ 許多電影學者曾評論:瑪麗蓮·夢露的經典熒幕造型「捂裙子」其實是在滿足男性的窺視欲和性幻想。電影評論家穆爾維(Laura Mulvey)曾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1975)中說,影視片中常見的男性凝視有三層:相機背後的男性、影片中被塑造的男性角色、和看劇的觀眾。
也就是說,影視作品中的一個女性角色,不僅要被同在劇中的男性所凝視,以符合男性的審美邏輯,還要被相機背後的導演、製作人、攝影師等真實男性凝視。▲《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男性凝視的典範。
角色在劇中的行為因此而被影響,最後,她還要被觀眾欣賞或者評判——而大多數時候,觀眾也是以男性視角為默認的觀看方式對劇中情節與人物做出反應。▲電影《我不是潘金蓮》中用到的眾多圓形窺視鏡頭。既是滿足觀眾的窺視心理,也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觀眾——你在偷看。02.
細數男性凝視的不同場景,它們的表現形式也不盡相同。但有兩類內在的張力,可以說貫穿了大部分男性凝視的行為。
其一,男性凝視雖說無處不在,但它許多時候是通過「窺視」而完成的。窺視並不一定是偷偷摸摸的行為,比如在地鐵裡偷瞄女生身體。電影理論家麥茨(Christian Metz)曾提出一種觀點:窺視實際是以想像為主、窺探為輔的觀看行為。
因此,比如近期JK制服的一系列爭議中,匍匐在地上對著Coser裙底按下快門的攝影師們,雖然行為上沒有遮掩,但也是在進行一種窺視。麥茨曾說過:「窺是一種心理行為,不是一種眼球運作」;而窺視的本質,是將被窺探的人轉碼成為性幻想的對象,並從中獲取掌控局勢的快感。
▲CP26漫展現場,JK制服Cosplayer從身後被人偷拍。其二,男性凝視的表面對象雖然是女性,但最終指向的人,其實是凝視者自身。當男性在欣賞女性外表時,不光女性的胸部、腿、臀部等可以帶來性滿足繼而感到愉悅,處在「凝視者」地位也能使男性的身份認同或者說是男子氣概得到滿足,並由此帶來愉悅。戲劇編劇亞倫(Wendy Arons)曾說道:「在動作電影中,女性角色的攻擊性會被弱化,而她們身體的各種特質則會被放大——比如聚焦在豐滿的胸部、健美的身材、健康的膚色等方面——這是為了向男性觀眾保證他們的男性特權。」▲《古墓麗影:源起之戰》截圖。胸部、溼身、汙泥,是電影中常用來展現女性性感和力量交叉的鏡頭。無論是窺視還是自我認同的過程,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體現了權力關係的不平等。所以「男性凝視」處處可見,其背後的深層癥結恰恰是男女性別的不平等。
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女性不再擁有拿回屬於自己的審美機會了?答案似乎不是必然的。一種與男性凝視相「對立」的潛在回應是:若我們想像女性作為凝視者,「審美」是否會變得更加自由、更給人以力量?
▲電影《燃燒的女子肖像》中,女性凝視的拍攝方法為觀眾提供了全新的審美視角。在《一個女人看男人看女人》(A Women Looking at Men Looking at Women)一書中,作者哈斯特維特(Siri Hustvedt)說道:「女性凝視有兩類,一類沿襲了父權邏輯、也就是女性戴著男性目光的眼鏡看女性的凝視;另一類則是顛覆的、女權的、一種敢於直面父權文化、需要極大自省意識的凝視。」但問題恰恰在於,在現實生活中,這兩類女性凝視的邊界並不清晰。▲7月25日,上海cp26漫展現場,視頻記錄下了一位路人女生呵斥JK制服Coser「不要再給JK抹黑了」。回到近期的JK制服爭議當中,「不要再給JK抹黑了」這句話正體現出女性凝視的矛盾。一方面,所謂的「JK警察」(當場喝止Coser擺動作的女生)在訓斥Coser時,先入為主地代入了男性視角,潛意識中將某些擺拍動作區分為「淫蕩」和「純潔」。但性感從來不是「容易被玷汙」的起始原因,姿勢也不是問題所在,只是當男性身為權力上位的凝視者、並因此掌握了「得體」與「下流」的定義時,女性身體的性感便不得不遭受窺視和男性自我認同的加工。正因為如此,性感才被蒙上了凝視的濾鏡,可能會演變為性誘惑、性暗示,擁有這種氣質的人似乎成為了蕩婦。▲JK事件中的視頻拍攝者,因為Cosplayer在擺姿勢時被人從身後偷拍,「成圖不雅」,因此指認Cosplayer是「雞」。但另一方面,出言責備Coser的女生,她的呵斥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拆穿」了部分圍觀人群(比如那位在Coser身後偷拍裙底的攝影師)的窺視心理。那麼她對於Coser的規訓,是否也能被看作是與男性凝視爭奪「意識領地」的一種行為呢?網絡上有許多帖子認為這位女生過於「訓誡」,甚至「化身為男權的槍手在進行蕩婦羞辱」。但這樣的想法,是否有失公平地否決了這位女生對JK文化的想像?換一種問法:在JK制服已經被廣泛色情化的當下,對於所有真心喜歡JK制服的女生而言,她們似乎很難不對「涉嫌色情」的JK場景產生牴觸;由這種牴觸而生的斥責,雖然與蕩婦羞辱在形式上十分接近,但會不會也暗含了一種獨立的、固執的、有可能顛覆男性窺視的女性凝視呢?如果這一問題太過具體,那麼我們或許可以退一步思考:「女性凝視」下的身體管理——比如在姐妹的鼓勵下穿性感的衣服炸街——多少程度上是自由的、真實的自我表達?讓人頭痛的是,一旦涉及到「女性該怎麼與自己的身體相處」,男性凝視不過是第一層困難因素。從「女為悅己者容」走到「女為己悅者容」,這裡面又藏著消費主義的重重陷阱。畢竟在迭代迅速的審美市場裡,「讓自己美得開心」的不可缺條件之一,似乎便是買買買,從化妝品到服飾甚至到皮肉,個體與社會在定義「美」的角逐中差距太過懸殊,哪怕最激進的女權主義者,也很難不假思索、毫無愧疚地勸說女性「不要買」——畢竟在消費主義盛行的當下,不買還能怎麼辦?▲正版的JK制服、LO裙、漢服因為價格高昂,被統稱「破產三姐妹」。在這裡,女性凝視的複雜性又一次回到了我們的視野中(相比之下,男性凝視一直都在)。商家為了引導女性消費者剁手,既會採用「女性帶著男性凝視的濾鏡凝視女性」的套路——比如將男色作為一種營銷手段:▲「男色消費」:早在1995年,日本嘉利寶請木村拓哉代言口紅,兩個月內賣出300萬隻口紅。商家同時也會以「獨立的女性意識」為賣點,通過「你本來就很美」、「為自己而美麗」等廣告手段,為女性消費者建構一種貌似開明、不隨波逐流的「新女性」的身份認同——再回到JK制服的爭議當中:我們既能感受到「女性凝視」對「男性凝視」的一些挑戰 ,卻又發現,女性凝視好像又沒有完全獨立於父權文化。至少在當下,女性觀眾和男性觀眾的凝視就像兩條曲線,時而交叉,時而融合,時而針鋒相對,時而又有協商的餘地。在女性凝視的兩類主張當中——一是換湯不換藥的「女性以男性凝視的方法去凝視ta人」;二是真正具有顛覆性、包容且自由的女性凝視——在這兩種主張中尋求一個現實的平衡點並不容易。但正因如此,我們才更應該認識到:無論是Coser還是那位喝止Coser的女生,沒有誰可以被簡單地判定為「父權文化」或「男性凝視」的代言人。相反,當網絡的聲討引導著我們去在她二人之間分出好壞,我們便更應該警惕並質問: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環境,讓共同參與到JK文化的兩位女生對立了起來,甚至讓雙方都飽受輿論的指摘?「JK警察」也好、以身體為媒介的Coser也好,如果從這裡重啟思考,或許反能達成一種超越不同、互為彼此的連結。1. 文章摘要出自小說《熱牛奶》. Levy, D. (2016). Hot Milk. Bloomsbury Publishing USA.
2. Arons, W. (2001). 『If Her Stunning Beauty Doesn’t Bring You to Your Knees, Her Deadly Drop Kick Will』. Violent Women in the Hong Kong Kung Fu Film. Reel knockouts: Violent women in the movies, 27-51.
3. Berger, J. (2008). Ways of seeing. Penguin UK.
4. 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5. Devereaux, Mary (1995). "Oppressive Texts, Resisting Readers, and the Gendered Spectator: The "New" Aesthetics". In Brand, Peggy Z.;
6. Eaton, E.W. (2008). "Feminist Philosophy of Art". Philosophy Compass. Wiley-Blackwell. 3 (5): 873–893.
7. Korsmeyer, Carolyn (eds.). Feminism and tradition in aesthetics. University Park, Pennsylvania: Pen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p. 126
8. Metz, C. (1982). The imaginary signifier: Psychoanalysis and the cinema.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9. Mast, G., Cohen, M., & Braudy, L. (1992). Film theory and criticism: introductory readings. 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0. Mulvey, L. (1989). Visual pleasure and narrative cinema. In Visual and other pleasures (pp. 14-26). Palgrave Macmillan, London.
11. Walters, Suzanna Danuta (1995). "Visual Pressures: On Gender and Looking". In Walters, Suzanna Danuta (ed.). Material Girls: Making Sense of Feminist Cultural Theory. Berkeley,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站在一起,跳出被凝視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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