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幾千年來沒完沒了的官方導向和硬性推銷,孔子的影響絕不會比莊子的影響大。對莊子的熱愛是中國知識階級全體性的自發性的。回想一下就可以發現,愈是生動的愈是被我們喜愛的文人,也愈是喜愛莊子愈是任莊子的影響籠罩自己。比方阮籍、陶淵明、李白、蘇軾、辛棄疾、曹雪芹,等等等等。即使那些乍看來不那麼莊子氣的,甚至過於端敬的文人,細究起來,也是與莊子有瓜葛的,比方嵇康,有《降生》、《聲無哀樂》等習莊仿莊之論;比方古文家的韓愈,以「莊」、「騷」並稱;比方柳宗元,也曾主張寫文章「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中國的公卿大夫階級一貫地以外用孔孟內習老莊被我們熟知。
比方曾國藩等輩,亦是莊家門徒。所以讀中國經典,絕不可以不讀《莊子》。《莊子》「十九寓言」,充滿了智慧的故事。大鵬與小雀,莊生夢蝶,庖丁解牛、望洋興嘆,等等等等,無一不讓人神思縹緲,意興飛揚,喜一回嘆一回。但其中最代表莊子哲學的,我想是關於大樹和大葫蘆的。惠子得到魏王之賜「大瓠之種」,種出來居然有五石之大,用來盛水太重難以カ舉,用來作瓢,就沒什麼可以裝的。惠子說,這東西大是夠大的,「吾為其無用而掊之」,我沒法用只好把它砸了。莊子的回答又巧妙又生動,說你何不把它作了救生圏繫著浮遊江湖之上。還有關於大而無用的樹,莊子講了許多遍這個例子。
第一次提到樹的名字叫樗,說它「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立在路上,木匠正眼都不瞧它。 莊子的理解又多麼簡單:「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道遙平寢臥其下。不天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這一段子描摹之動人,大概只有《論語》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零,詠而歸」一段可以媲美。雜篇中的《山木篇》有一種說法,與此有些相悖。以樹為例,成材的被伐了去用,不材的得以終天年。以鵝為例,不會叫的鵝被殺了吃肉,會叫的鵝反倒平安。那麼材與不材都有危機,怎麼辦?據莊子說,他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我總以為,這種說法有些過於滑頭,有些扯淡和胡說八道。因為這種想法僅僅在理論上可行,而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可能。雖然從思想的終極去推想,似乎是在莊子思想的圈落裡,但於莊子的一貫文法和表述看來,這種說法何其笨拙也。好在學術界通常的以為就是,莊子現存的三十二篇中,以內篇全部七篇和雜篇中的《天下篇》最為可靠,再添上外篇中的《秋水篇》而已。 那麼《山木篇》一定是褊狹的後生小子硬加進去的。因為,莊子說的不材,正是大材,所謂大而無用,正是大用。不是為社會所用,為世所用,是為己所用,是適己所用。哪有什麼材與不材之間的鬼話。也許,最關鍵的,是在我們心目裡,有一個合乎莊子的莊子。
什麼是莊子?莊子是那個蒙地的漆園小更,經常在窮街陋巷賣草鞋的小販,那個寧曳尾於爛泥中也不肯做祭壇犧牲楚國國相的書生;莊子是那個擅寫汪洋恣肆、儀態萬方的妙文,擅憑空捏造無數人物和故事的智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住子》是先秦諸子著作中最文學的一種,創造了先秦文學的最高成就。《論語》不過是孔子門徒整理的對話錄;《孟子》、《墨子》也都是其弟子們回憶的言行錄;《荀子》、《韓非子》算是自己的創作。說其好,也不過是善之論,有道理的寓言,但是,以形象的生猛鮮活論,以氣韻的飛揚氣勢的澎湃論,以文採的斐然燦爛論,諸子之作無一可與《莊子》一爭短長。
《論語》何其簡單也,《老子》以五千言說一大道理,何其枯燥也。獨有一部《莊子》又智慧又朝卓然得不同尋常。為什麼呢?朱熹曾說過:「莊子當時亦無人宗之,他只在僻處自說。」只在僻處自說,這幾個字尤為關鍵。莊子所以寫得那麼從容,那麼一脈貫通,那麼妙趣橫生,應該是因為莊子本人不求聞達的緣故吧。孔子對文章的看法是:「辭,達而已矣。」所謂意思到了就行。因為他汲汲以求的是實踐和兌現他的政治構想,是為了「用」,用於治國平天下。其大カ教育廣收門徒,也無非抱著此一政治目的。孟子、墨子,荀子、韓非子無一不是如此,無一不是講述政治哲學。而莊子,說的乃是個人哲學,是自處的哲學,是求「無用之用」,那麼著作本身就帶有強烈的自娛和娛人色彩。所以,莊子有足夠閒靜的心境來寫作。寫作在孔子們,不過是手段,在莊子,本身就是目的,所以才會不惜大費周章滔滔不絕。
比方說寓言,不唯道理講寓言,總是一而再,再而三,以至三、四、五、六、七,不惜工本。高言不僅多,而且千匯萬狀,出人意表。不唯道理而窩言,倒似為了寓言才說一些道理。故事融化了思想,形象大於道理。想像又豐富又奇特。又每每為了寓言,無端捏造出許多名字和人物,連孔夫子亦常搬過來大用特用。孔子出場頻次不少於莊周,而且更多是自省而非受批判,嚴然是莊子主義的代言人。單以表現的技術論,也極有創造。
句子或順或倒,或長或短,又不斷變換韻腳,反倒助長了文章的節奏和氣勢。這一些,未必全是刻意作成的,大半還是其自由奔放的精神所致。如他自謂「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因為精神充實飽滿,所以禁不住地流露出來。所以如風行水面,自然成文,像萬斛源泉,隨處湧出,汪洋恣肆。莊子也有不可解的自我矛盾。他說言者不知,知者不言。那麼,以知者論,他該是不說不著呵。不過,一個在自我表述中感受無窮樂趣的寫作者,是何其真實,又令我們何其感動。我們還是放他這一馬過去,否則,何來一部《莊子》顛倒無數眾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