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禦寇》中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莊子臨死時囑咐弟子不必埋葬自己,丟在野外就行了。弟子說那樣烏鳶會來啄食屍體,莊子說埋在地下最後是讓螻蟻吃,丟在地面上是讓烏鳶吃,一定要把烏鳶口裡的食物,拿去送給螻蟻,有什麼必要呢?
《大宗師》篇也有一段關於「安命」的寓言,寓言的主題是說齊生死,安命不爭,這是沒有問題的。可裡面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子輿出現非常怪異的變化,這固然是為了表現這位世外高人在殘酷命運面前的曠達。可是看得出,莊子同時是在借子輿的病變,曲折地表達另一種意思,那就是生命的卑微和可羞。
莊子文中,一個經常出現的話題就是人在天地之間的卑微。
人生在宇宙之間, 不是什麼萬物之靈,只是一個普通的生物。不僅如此,這個生物還完全無力把握自己。造化宰制著人的命運。造化並不是神,不是一個有意識的主宰者,它就是宇宙之中那無情盲目的力量。可是這個造化對個人來說是不可抗拒的,同時又好像是懷著惡意。造化撥弄人仿佛是撥弄蟲子。人的生命在宇宙的背景中是無根的,他隨時可能被輕易地消滅,也隨時可能變成一個可悲的佝僂著的殘疾人。這就是人的卑微可羞。
人在宇宙之間的卑微可羞,是經常引發出宗教情緒的事象。英國小說家毛姆在《刀鋒》中讓他的主義公拉裡去參加空戰,然後一個非常熟悉的戰友,一個昨天還生龍活虎的小夥子被打成一團血肉。這個景象令拉裡非常震驚,事後他對人說,他當時最強烈的感受就是羞愧。人的生命怎麼是這樣脆弱卑微的東西,一下就被毀滅成一團不堪入目的肉血?這種強烈的羞愧感激發了埋在拉裡心靈深處的宗教情緒,使他走向印度,向古老的東方宗教尋求對生命的解答。
莊子寫子輿和子來的故事,一定有與此相類似的「羞愧」體驗,就是對人的生命在本原意義上的卑微的體驗。只是莊子是讓主人公處於卑微的境地之中,不僅不思振作,反而沉浸在隨時可能到來的更徹底的卑微之中:
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 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 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
把左臂變成雞,右臂變成彈,把整個人變成鼠肝蟲臂,這當然都是誇張,人是不可能變成這樣的。連子來「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這樣的病況也是誇張,很難想像一個人會變成那種怪模樣。
這是莊子通過故意貶低人的形象,來揭示存在背景(自然法則)的黑暗,以及對此存在背景決然不抱希望的激烈心情。這種曲筆在莊子文中多處可見。這種帶著冷嘲的說法裡,固然是有一切無所謂的想法, 但何嘗不是通過誇張的精神自虐,來暗示宇宙本身那種冷漠、盲目、無情的力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