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老影評,2012年寫的,記得當時看完《賽德克巴萊》熱血沸騰,又覺得其他人寫的撓不到癢處,就自己搞了一篇。寫完臺灣有個盆友發我消息:魏德聖當初無業失志,看到邱若龍的《霧社事件》漫畫感動而把他拍成電影。邱若龍也是瘋子, 歷經五年調研族人的口傳歷史(有些人還活著), 並加以次級資料等收集, 如參考臺日各方書籍、和臺灣學術單位等討論,畫成一本老少鹹宜的漫畫 . 所以魏導的作品的確非一手歷史,而是融入他自己審美和價值觀的「再現」(re-representation)。但這並不礙歷史真相,反而是更佳的藝術作品,就像張愛玲的《色戒》一樣。
基於「歷史」而拍攝的電影的界限感大概就是這樣。現在回頭看雖然措辭造句一般,但裡面想法還算是堅挺。對於電影,多年過去也依舊喜歡內核夠硬的東西,沒變。發出來留個紀念,也給在家觀影的大伙兒推薦一個好片子。
以下皆為《賽德克巴萊》的劇照
好看的電影必定是打動人的電影。一部好電影是提供感受和想法,而不是下結論。一部電影之所以稱得上好,是它能給你新的視角和體驗。表達它而不是判斷它,好電影應該給你一個世界,而不是一個既定的世界觀。
這也就是等於說,一部無聊的電影是沒想法且狹隘。一部壞電影就是單一價值觀,自我設限,自我崇拜,目中無人。以這個標準來說,全宇宙都要為了人類而犧牲奉獻的變形金剛無疑就是一部標準的商業壞電影,只是比無聊的電影好一點。
回過來說賽德克巴萊為什麼好。它在一片高科技的電光火和都市男女的卿卿我我之間,在大富翁遊戲和商業價值之間,非常小聲但非常堅定地提供了一種被很多人遺忘甚至被很多人不了解的視角,去觀察和了解人的含義。
這個地球或者這個宇宙,曾經存在過很多現象,有的被稱為「文明」,有的被稱為「荒蠻」,前者基於後者存在,並繼續以自己的荒蠻佐證後來的文明。我相信在任何時間軸和任何空間點都出現過和存在著這樣一種此消彼長的「文明進化」關係。
如果認為只有某種形態的文明和人類生活方式,才叫對的或者正確的,是最大的不文明。人或者人群的可能性多種多樣,這才是「人」這個群體最美的地方,魏德聖選擇了這麼一個冷僻題材並且還把它拍漂亮了,是因為他對這樣的生活形態懷有真正的憐憫之心和尊重。
偶爾看到一些評論覺得魏德聖的努力算白費,但對於能感受到他想法的那部分人來說,也夠了,創作者與觀眾能走到哪個密度,依賴雙方。賽德克巴萊絕對不是一部扛著紅旗的抗日正劇,也不是所謂的為了宣揚狹隘信念就可以殺人的片子。這部電影一直在思考,很多細節可以看出導演對新事物推進取代舊事物的反思,對個體的身份的反思,關注群體性身份並發自內心尊重——這一點不僅指向賽德克人,同樣指向另一群集體身份的人,日本軍。它既不掩蓋山地人的暴烈、短視,也不粉飾文明的新裝,它提出問題,告訴我們其實無解。
每一種形態都存在著本質上的不可逆,在這種不可逆之中隱含著人類群體的最大悲哀和絕望,作為賽德克人要生存,要繁衍子孫,並保持尊嚴,作為進犯的日本人,需要更廣闊的土壤,攫取資源,最終繁衍子孫。人類的互相進犯殺戮,小的圈子有部落之間,大的圈子有種族國家之間,更大有宇宙間的黑暗森林法則,生命之間爭奪生存權和進化權的爭鬥從不會停息,而常常又是在這些無望爭鬥中,個體的人顯露出生命的高貴和驕傲。祭奠那些在這種種無解和絕望之中開出的花,是我們微小生命裡能做的漂亮事。
一直以來我相信,這個才是隱含在各類故事情節裡閃閃發光的內核。
魏德聖在這部片子裡明白無誤地表達出他的觀念,但我也觀察到對於理解這種觀念有巨大的困難。這電影沒有像任何抗日戰爭題材的片子那樣硬撐高大全,陣線一邊倒,非黑即白。相反,它從頭到尾的視角是多樣的,蒼山和落花,不僅賽德克人看見了,日本人也看見了。這種表達,你所選取的視角在反應你的格局。
另一點值得讓人記住的是,這部電影傳達出來還未被所謂現代文明所浸染的"人"本身的力度。所有原住民演員的表現和導演富有節奏的控制,讓人重新喚起對原始生命力的憧憬,以前認為某種比例的銀幕臉才叫好看,才叫美,根本就是扯淡,這裡每一個原住民的臉孔都無比好看,輪廓裡刻著每一代祖先的印記。
臉孔其實是人繁衍後代並與祖先以靈魂相連的最顯性基因,原住民的臉所散發出來的原始和深遠的美,帶著他們並不自知的莊重和生命力。對多樣化的美的遺忘和再度震撼,讓我對著自己作為一個少數民族的身份再次自省。這是這個電影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提醒。
它流露的關懷和自省,對生命多樣性之美發自內心的讚美,讓導演和這部瑕不掩瑜的電影,顯露出寬宏的可能性。電影結尾中的一些部分有遺憾,但整體當然算得好看又有尊嚴的電影。
作為一部改編自史實的電影,其細節跟被記錄的歷史事件跟當然有不同,原本的事實應該更加撲朔曲折,在這段歷史中各類人所呈現的人性也相當複雜,但是對於什麼是真正的史實我一直心存懷疑。我們閱讀史記國策,瀏覽古籍善本,覺得記錄下的東西一定真實。
我對真實另有一種理解,真實從不存在,或者說真實並不落在某個具體的字句之上,它是無數被思考過修飾過矯正過潤色過的文字的總和,在這泱泱材料之上匯聚而成的一個特定氣質,這個氣質,大抵可以算作那段時期的如實表達。而非要較勁於到底與具體歷史是否符合,不僅喪失想像力,也喪失了從細節中掌握總體氣質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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