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宋·周敦頤
小時候,「背誦並默寫」《愛蓮說》,覺得簡潔明了,很容易,而且蓮花那麼美,我也很喜歡啊,無意中,覺得作者分外親近。
等知道周子有多厲害的時候,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周子小時候就是個神童,沒人知道誰教過他、他怎麼讀書的,傳說他14歲時就領悟了宇宙、人間的大道,即「月巖悟道」。因為傳言的師承時間都對不上,後世為他作傳時,只好說他「生而知之,默契道體」。朱熹如此博學多聞,又距他年代不遠,也說他「莫知其師傳之所自。」他傳世的著作不多,只有《通書》、《太極圖說》及若干詩文,都如《愛蓮說》一樣,極盡簡潔。
他30歲的時候,偶遇程顥、程頤的父親程珦,程珦對他一見傾心、驚為天人,馬上讓兩個兒子拜他為師,當時程顥15歲,程頤14歲。周子問了程顥一個流傳千古的問題:仲尼、顏子樂處,所樂何事?
程顥沒有記載自己回答了什麼,只是說,他見到周子之後,每每想起論語之中的一則故事,曾點說自己的志向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他經常與周子吟風弄月以歸,孔子與曾點也不過如此吧(自再見周茂叔後,吟風弄月以歸,有吾與點也之意)。而且,跟周子學習之後,他開始厭惡科舉,立下了尋求世間大道的志向(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
那麼,孔子、顏子、周子這些聖人們,所樂何事?
從外在看,他們仿佛都不大幸福。孔子出生時就沒了父親,他說「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家裡窮,什麼苦活累活都得幹,到了17歲,母親也去世了,之後一生漂泊,理想也無處實現。顏回更是一簞食,一瓢飲,居住在陋巷中,年紀輕輕就病死了,連像樣的棺材都置不起。周敦頤好一些,但15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他投奔了舅舅。舅舅非常喜歡他,對他比自己的孩子還要好,知道他喜歡蓮花,就在湖裡種了很多白蓮。可是,他20歲時,舅舅去世了。次年,他21歲時,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去世了。42歲時,妻子去世。
這樣的人生,有什麼快樂可言呢?
但他們的確是快樂的。孔子「有朋自遠方來」樂,看著學生成長樂,哪怕是「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也能夠感受到其中的快樂。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周子認為,顏回之樂,是聞道之樂,那是天地間最大的快樂,他在《通書》裡寫道:「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
那周子所樂,又是何事呢?
他似乎比孔子、顏回還要快樂,大及宇宙自然,小及一草一木。可徜徉於山水之間,可與友人縱情長談。可青燈黃卷,品天地無言真意;可政事精絕,斷世間冤屈生死。他追溯天地萬物的規律,探尋修齊治平的路徑,也沒有忘記細細欣賞窗前的草木萌發、生意盎然。他讀書時,窗前雜草蓬勃。有人問他,他說,這草「與自家意思一般。」
他的弟子程顥深得其意,窗前也是茂草覆砌,有人勸他芟了,他說:「欲常見造物生意。」程顥還建了一個盆池,養了幾尾小魚,時不時就去看看,說「欲觀萬物自得意。」這些野草、小魚,與自己一樣,都是造物化育,看它們生生不息,不亦樂乎?程顥有首詩《秋日》:「閒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貴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靜觀萬物,從容自得,四季美景,思緒馳騁,不亦樂乎?
一千多年過去,我無法想像出周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如此春風化雨、陽光和煦,凡接近的,皆被感染。黃庭堅說他「人品甚高,襟懷灑落,如光風霽月」。他的妻兄蒲宗孟見了他,與他聊了三天三夜,讚嘆說,這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世有斯人與)!次年就讓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王安石自稱「通儒」,遇到他,聊了幾日夜,分開之後仍反覆思考,以至廢寢忘食。清代張伯行說他「春風和氣,隨時發見。故當其出,則政事精絕,宦業過人。當其處,則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
聖人已逝。後世之人,幸有他的書、圖可讀,仿佛千年時光亦可穿越。縱然「書不盡言,圖不盡意」,然「風月無邊,庭草交翠」,這天地之間的無字之書,亙古常在,訴說的不都是他們曾抵達過的快樂之境嗎?
千秋識得先生意,庭草不除月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