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芝加哥藝術博物館、泰拉美國藝術基金會和上海博物館聯合舉辦的「走向現代主義:美國藝術八十載(1865-1945)」開展已有一段時間,其中最受關注的就是首次來亞洲展出的愛德華·霍普的《夜遊者》。無一例外,為了一窺名畫《夜遊者》的真容,上博門口再次排起了長隊。
▲為一覽《夜遊者》上博門口排起的長隊
《夜遊者》背後的故事
愛德華·霍普的《夜遊者》是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世界名畫之一,被多次以不同形式借鑑、演繹。此前只在法國巴黎和德國展出過,這是其第一次在亞洲亮相。
▲張靚穎英文單曲《Dust My Shoulders Off》就引用了《夜遊者》作為開場
特展開幕前夕,上海博物館官方微博與芝加哥藝術博物館官方微博共同發起了 「走向現代主義——名作搶鮮看」評選活動,邀請觀眾從12件重點展品中選出最感興趣的一件展品。最終,愛德華·霍普的《夜遊者》不負眾望,以 41.6%的得票率當選觀眾最期待的珍品。
《夜遊者》的創作時間是1942年,也就是二戰期間,美國遭遇了珍珠港事件並向日本宣戰。在此時代背景之下,家國城市都處於不安以及不確定的狀態,這種情緒被黑夜無限擴大,讓原本就有深夜徘徊習慣的霍普獲得靈感,這件作品應運而生。
這是一家開在紐約格林威治大道街角上的咖啡廳。在大城市的一個深邃的夜晚,幾個「夜貓子」正在「黑著眼眶熬著夜」。主畫面裡,餐廳內的環境被一面玻璃與外界隔離開,觀眾能看到裡面的景象卻無法探知究竟。背對的男子在思考著什麼?紅衣女子和身邊的男人有沒有關係?只能靠我們的想像去猜測餐廳裡發生了什麼,還是什麼都沒發生。
這件作品特殊的構圖、冷暖色的處理,在大半個世紀裡,確實擊中了觀眾心靈上的共鳴——藝術家捕捉到了都市生活裡茫茫人海中的孤獨感。儘管後來霍普並不承認自己在刻意追求什麼畫面的孤立感,他只是享受著「夜遊」帶來的快樂。但同時霍普本人也表示「我深信這是我畫過最好的畫之一」。
▲《夜遊者》
在畫作完成後,霍普與芝加哥博物館達成一致意見,芝加哥博物館用3000美金購買下這件作品,並一直館藏於芝加哥藝術博物館。
雖然《夜遊者》這幅作品非常著名,但其背後的作者卻沒有像畢卡索、梵谷、倫勃朗一樣被世人所熟知。也算是畫紅人不紅的一位吧!
愛德華·霍普的成長軌跡
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是一位美國繪畫大師,以描繪寂寥的美國當代生活風景聞名。屬於都會寫實畫風的推廣者,並被評論家稱為垃圾桶畫派(Ashcan School)。
「垃圾箱畫派」是20世紀初美國形成的第一個現代藝術流派,它體現了美國藝術的獨立性與創新性。垃圾箱畫派對於美國藝術的發展具有深刻的意義。當時的美國藝術水平總體上落後於歐洲,垃圾箱畫派無疑為美國的繪畫界帶來了革命性的改變。這一場革命並不是在藝術形式上有所突破,而是以傳統寫實主義在繪畫主題上進行了一場革新。「垃圾箱」作品的繪畫手法和風格仍然是傳統和保守的,但主題內容上完全不同於以前的畫作。他們追求畫出「真實的生活」和社會現實。他們用灰暗色調的油彩 在畫布上描繪出社會各個階層的喜怒哀樂。「垃圾箱」的作品所反映出的是一個真實的美國。
▲愛德華·霍普自畫像
霍普於1882年出生在紐約一個商人家庭之中,從小就性格孤僻。雖然他是商人的兒子,擁有一個舒適、殷實的童年,但其內心卻時常感到局促不安。他曾寫道:「孩童時期,我就感覺照射在房屋上面部分的光與照在低一點地方的光是不同的,當我看到上面部分的光時,我會感到無比的愉悅。」或許是他對光的敏銳和喜愛造就了其畫中的光影特色。寂靜的陽光、鋒利的陰影營造了他作品中低明度、形式簡約的風格特色,而這些光、影表現正是霍普今後筆下孤寂荒涼鄉村景色的重要構成。
霍普希望成為一名藝術家,但父母堅持要他學習商業藝術以便在經濟上更寬裕。而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安排,但還是短暫地進入插畫學校學習,這段經歷讓他明白自己並不適合商業領域的藝術創作。在蓋爾·李文 的《愛德華·霍普:親密傳記》中,李文寫到:「插畫學校的學習經歷讓霍普意識到,他與商業的不相容就像是遺傳了他父親,註定無法在生意上取得成功。」在那之後,霍普進入紐約藝術學院學習繪畫,當時他受教於羅伯特·亨瑞。亨瑞鼓勵學生從令人厭惡的學院派路子上解放自我,採用寫實手法表現美國城市。在霍普後來的作品中,雖然在繪畫形式上沒有完全秉承老師的意見,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段經歷給了他一種關於觀察角度的啟迪。在漫長的六七年間,霍普始終在做著與繪畫相關的事,他不斷地練習還留校任教,但帶有「服務性質」的美術始終與他內心的期待相去甚遠。
▲《加油站》
1906年到1910年間,他曾三次到歐洲旅行。這段時間裡他表現出了同齡人所少有的自律:沒有太多的交際活動,也沒有充分融入到當地藝術圈子,大多數的時間都消磨在畫室和大大小小的博物館裡。
歐洲的這段經歷讓他接觸到了大師真跡,同時給了他詩歌、文學中的浪漫情懷。但這些並沒有見諸於作品中,反而是遠走他鄉讓霍普越發知道自己所期望的是真正美國式的藝術。歐洲旅行回來後,愛德華在商業繪畫領域中工作了幾年,1925年,他畫出了《鐵道旁的房屋》,這幅作品成為了美國藝術的經典之作,也是愛德華一系列荒涼都會畫作的開始,愛德華的畫風也逐漸顯露。
▲《鐵道旁的房屋》
1913年,霍普的畫在當年那屆傳奇的軍械庫藝博會上大賣。可惜在之後的十年中,他的作品卻再沒有賣出。後來,在他四十出頭時,邂逅了一位美麗的社會畫家喬瑟芬。愛德華和喬瑟芬一起旅行、一起到海邊作畫,最終結婚。婚後,霍普專業水準大漲,雖然是在大蕭條時期,但他的畫開始大賣。不斷有評論家評論他,博物館開始買他的畫,各種獎項絡繹不絕。
儘管霍普已經獲得成功,但他卻非常內斂。幾十年來他一直拒絕拿獎、拒絕演講,在公眾視野之外過著簡單的生活,直至1967年,霍普去世。
孤獨的內心圖景
霍普看似是在逃離孤獨,而實則卻是在擁抱孤獨。
霍普善於描繪對比強烈、色彩鮮明的光影,他對光的執著堪比荷蘭黃金年代的那些大畫家,但他的畫所表現的光影與倫勃朗和維米爾又大相異趣。如果說霍普的光很孤獨,似乎又不得其要領。孤獨的是畫中的人物,窗前的女子,餐館裡的顧客,沉默不語的夫妻,而光本身,和它觸摸的物,物的影,無所謂孤獨或熱鬧,冷豔與清淡。
▲《上午11點》
對大多數人來說,窗戶是很沒有存在感的。但在霍普的作品中,窗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元素,在霍普的不少作品中,都出現了人物從望向窗外的狀態。觀者可以感受到畫中的場景是幾近無聲的,世界似乎只剩下人和窗,這又會讓觀者產生疑惑,究竟是人望著窗,還是窗望著人,此刻的光似乎變成了兩者之間交流的媒介。對光線的精準把握和利用窗戶透視人生無疑是霍普畫作最具藝術張力的地方。在霍普的許多作品裡都有窗,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多數光線都從低角度斜長射入,留下滿牆濃烈的影子,乾淨清朗、寂靜透亮,瀰漫著一種緘默、疏遠的氣息。
▲《鐵路旁的旅館》
美國大蕭條時期的共鳴
霍普早期的創作以鄉村風景為主並極力避免任何風景名勝,海洋、沙灘、巖石、燈塔、帆船、農房等,關注那些真正的鄉土風景以及鄉土建築。1920年後,他將注意力轉向都市生活,以描繪美國人日常生活為主,開始建立起霍普式的獨特美學。愛德華·霍普憂傷、自省的藝術創作,令我們管窺當時美國在經濟、政治和美學方面的巨大改變,以及這些變化所引發的對現實主義的再思考。
在霍普的作品中幾乎所有人物都來自於美國的中產階級,即與他自己出身相同的階層。他所關注的社會,也並非種族帶來的矛盾,或是貧富之間的張力。我們看不到遊行示威中的人群,卻是最平凡的日常生活。這些畫中人對自己的命運,帶著一種消極接納的姿態,在畫家筆下呈現了一種詭異的平靜。它們像發生在一個開放卻幽閉的環境,戲劇化在這裡被最大程度的淡化,時間也仿佛變成永久持續下去的直線。
▲《自助餐廳》
有研究者曾發現,在愛德華·霍普的作品中從未有過孩童的出現,他仿佛執意將所有生命力和希望,從圖像中摳走。在1926年的作品《周日》裡,正是一種個人風格的演繹。畫面裡描繪了一個孤獨的鏡頭:一個中年男子獨自坐在被陽光照射的路牙上,抽著一隻雪茄。在他身後是一排老舊的木質建築,模糊的,昏暗的窗子讓人推測是一些商店。在觀察者的視角下,這個男人是情緒消沉的。他的身份並不明確,而場景也沒有給出更多暗示。但是一種濃厚的蒼涼感和遺棄感,讓我們仿佛提前嗅到了大蕭條危險的氣息。
▲《周日》
作為現實主義畫家的霍普把筆觸伸向了美國公眾最真實的內心。空曠的土地、清冷的街景,孤寂的男女,繁華外界遺留下的失落的內心。與他對鄉村題材的處理不同,他的城市作品幾乎都採用了抽象的標題,仿佛在暗示地點並不重要:無論是紐約還是芝加哥,商店玻璃的尺寸和夜晚燈光的亮度都是一樣的,這種模式化正是城市冷漠的面孔。
在整個大蕭條時期,霍普的作品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共鳴。他真實地反映現實,其中流露的情感一直持續到他創作生涯的末期。這種情感在他看來,是一種永恆的人類境況。儘管著名景點,流動的人群,摩天大樓是那個時期作品的符號性代表,他卻對此表現出一種漠然。關注的重點始終脫離戲劇化的場景,其中沒有末日也沒有救贖,只是緩慢的、遲鈍的、憂鬱的掙扎。這種風格超越了畫家個人的疏離,表現的是整個現代社會的孤獨與憂愁。
▲《清晨的太陽》
對大眾流行文化的影響
霍普對大眾流行文化的影響絕對不可忽視,最大的影響莫過於電影與攝影,而霍普對光線的運用則是導演和攝影師最為著迷的部分。
霍普喜歡電影,是影院的忠實粉絲,電影給予他繪畫的靈感。他的妻子喬瑟芬曾透露說,霍普經常晚上一個人去電影院看電影來尋找靈感。正因如此,霍普的畫看起來像攝影機鏡頭裡的畫面一樣,處於俯視、窺視、或者無意間偷窺到的情景。畫面中的人物自顧自地幹著自己的事、沉思、過著日常的生活,不與觀眾產生任何交互活動。對電影和話劇的熱愛,也讓霍普創造了一系列劇院主題的油畫作品。
▲電影劇照VS霍普《紐約電影院》
他曾說「當我沒心情畫畫的時候我會在電影院待上一星期甚至更長的時間。」霍普的美學在很多方面都體現了好萊塢的世界:鏡頭的裝置、用光的明顯對比、透視,這些都讓人想起運動中的攝像機、畫面電影膠片般的光滑質感和對空間的幾何運用。他的圖像常常影響電影行業的很多導演,其中包括希區柯克。希區柯克的電影向來以驚悚、恐怖氛圍為主,這與霍普的繪畫不無關係。相同構圖、俯視、窺視,或者無意間偷窺的視角、相同光線的營造像極了霍普畫裡表現的那樣鋒利、熱烈,產生一種壓抑、緊張的氣氛。
奧地利導演Gustav Deutsc也是霍普忠實的追隨者,他曾將霍普的13副絕世名畫拍成電影《13 個雪莉:現實的幻象》,電影從畫面、構圖到色調都高度還原畫作。宏大的議題倚託幾近靜止的精美畫面,借用雪莉段落式的內心獨白,以女性視角解讀美國20世紀初的重大歷史時刻。除此,美國的公路電影也受到霍普的影響。
▲《13 個雪莉:現實的幻象》劇照
▲《紐約房間》
相比電影,霍普對攝影師的影響應該是更大的。有人曾評價霍普是從未攝影過的攝影師。無數攝影大師都拜倒於霍普的美學,如羅伯特·亞當斯、黛安·阿勃絲、威廉·埃格斯頓、沃克·埃文斯等。美國攝影師理察·塔奇曼(Richard Tuschman)為致敬霍普創作了一組名為《Hopper Meditations》的作品,畫面中的人物和故事都讓人充滿想像。霍普的構圖帶著古典主義的理智嚴謹,最擅長營造光與影的對比,畫作中的光都異常明亮,但這些亮到詭異的光沒有讓人感覺到絲毫溫馨,相反,它讓畫裡的人透露出來一種無處傾訴的寂寥。不管畫作中有幾個人,他們始終在沉默,他們的眼中充滿空洞虛無。強烈的光線讓一切無所遁形,在這樣的光影籠罩下,人即使面目模糊,也可以感受到力透紙背的孤獨。
▲Richard Tuschman《Hopper Meditations》系列
除了電影與攝影,霍普繪畫中獨特的格調也是時尚品牌的大愛。比如時尚界的老佛爺卡爾·拉格斐就曾受愛德華霍普作品的啟發,創造了一系列優雅的畫面來表現芬迪品牌服裝和獨特的手袋。霍普對大眾流行時尚文化的影響到至今依舊有著重要的意義!
霍普的畫中總是透著股美國現代主義小說的味道——陌生的群體,空落的街道,孤獨的個人,像雷蒙德·卡佛筆下的家庭小說。而這其實就是那個時代下的真實寫照。霍普像一面孤獨的鏡子般折射著那個時代文化背景與社會動蕩,為我們留下了20世紀初紐約的光影與新英格蘭鄉村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