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睡眠,我們的失敗 ( 上 )
「勞動一日,可得一夜的安眠;勤勞一生,可得幸福的長眠。」達·文西(Da Vinci)讚美的是勞動,更是勞動、睡眠和幸福之間的親緣關係。但他最想稱頌的,或許是將上述三者連在一起的曲線、時間和隧道,尤其是那條不斷延宕、朝六個方位升騰的曲線,不太可能是野心、陰謀、詭詐、最大的人生利潤,更何況假借勞動才機緣巧合帶來的榮譽金字塔呢?按照巴洛克主義者(Baroque)的美學立場和倫理學觀點,直線「一根腸子通屁眼」1的率真特性,簡直等同於罪惡,因為它太赤裸、太露骨,約等於初次見面就貿然求歡。達·文西,那個被好奇心控制,隨時準備冒險解剖屍體,以求弄清人體結構、不讓畫筆犯下透視錯誤的傑出人物,非常了解勞動的性格和品質,洞悉勞動、睡眠和幸福間的親緣關係。依神學大師德爾圖良(Tertullianus)不無輕蔑性的看法,勞動,尤其是被早期賢哲輕視的體力活與手藝活,「總要比馬戲場、劇場和各種競技場中的活動更為高尚。」2因此,達·文西,那本辛勤勞作的百科全書,才願意賦予勞動、睡眠以溫婉的質地。但是,除了華夏民人傳說中的「小國寡民」階段(我稱之為陰的世界而不是陽的世界)3,以及古希臘人心目中醇厚、恬靜的「黃金時代」(Golden Times),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筆下的拉斯蒂涅發出的戰鬥宣言——「現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A nous deux,maintenant!)4——卻無疑是一切時代最真實的人生廣告術語,最嘹亮的號角,最催人「無利不起早」的鼓點,也是描寫人之野心最簡潔、最筆挺的「元語言」(metalinguistic),就像有人說過的,我們押的是每一個閃念,但每一次的賭注,卻是整整一輩子。自此,被蹂躪、被異化的勞動,成為我們生命中最晦暗、最粘稠的部分,迅速構成了「拼命」的基本要素、爭取人生「從勝利走向更大勝利」的堅實底座,何況德國社會學家尼克勞斯·桑巴特(Nicolaus Sombart)早就從歐洲現實生活的正面戰場上,以四兩撥千斤的輕鬆招式優雅地保證過:人生「對每一個有進取心的年輕人提出的挑戰,極其簡潔地表現在這幾個字中」5。但那個過分迷戀巴黎的花花公子,厭惡德國的德國佬顯然忘記了,「現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也是法國結構主義者眼中最簡潔、最經濟、最筆直的人生句式,主、謂、賓齊全,定、狀、補暗含,何況額外還有一個買一送一的感嘆詞,為它增添了必不可少的曲線;何況浪漫、頹廢的巴黎,還是這條蜿蜒起伏的曲線自我繁殖和隱藏自身的首都,但它也是結構主義者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列維-史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和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等人的拿撒勒(Nazareth)——上帝之子的誕生地。自此以後,拉斯蒂涅,那個被捏造出來的人物發出的戰鬥誓言,才無時無刻不敲擊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社會垃圾堆上的人」6的卑微靈魂。它讓我們心醉神迷,令我們神情亢奮,鼓勵我們盯著裸體骨頭的雙眼持續放電……總之,它的品貌、氣質、乳房、四肢和腰身,都同結構主義者樂於將人生看作一個長句的做派,吻合到了天衣無縫的程度。但結構主義者的長句人生觀,還是過早暴露出它的宿命論嘴臉:黑格爾宣稱凡存在即合理;自稱厭惡黑格爾、嫌棄形上學的結構主義,卻主動找出了「合理」之「存在」的結構性機制,還為那句人盡皆知的名言,給出了動力學維度上的繁複論證。同黑格爾老套、刻板的德意志面孔相比,結構主義徐娘半老卻又風韻猶存的「三仙姑」做派意味著:我們的人生樣態只能如此、只得如此、只該如此,奴隸永遠是奴隸,老婆永遠是命中注定的那一個,宛若死亡只願意同它自己相像。長有一張法國面孔的結構主義試圖表明:它一直都是「修飾我們敘述的宿命論公式」——宛若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Said)針對某種令人厭惡的現實境況痛斥過的那樣。而結構,它當真是奇格弗裡德·吉迪翁斷言的,始終「扮演著無意識的角色」,總是傾心於「專制性的形式世界」麼7?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幾乎所有結構主義者都選擇性地忘記了其論敵——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的警告和奚落。當然,在布羅代爾所屬的「年鑑學派」(Annales School)諸君子看來,布氏鏗鏘有力、作風霸道的言辭,首先是奚落,其次才是警告:「所有的結構都同時既是歷史的基礎又是歷史的障礙」8。但這等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之辭,遠不足以打擊結構主義者自信滿滿的方法論腎臟,因為在他醉醺醺的高潮時分或癲狂時刻,最想要的,就是結構內部的「弔詭」特性。他也樂於宣稱:結構內部左腳給右腳下絆子、右手扇向左臉的喜劇情景,正昭示了人生的自相矛盾;有且只有結構內部的「弔詭」特性,才能讓結構主義者在綿遠、悠長、密不透風的語言空間中,重新安排、設置、規劃和重組我們矛盾透頂的人生與生活。或許,這才是結構主義之於我等凡人的唯一真實性,因為它像前東德(民主德國)一樣,總是傾向於建設一種「沒有心臟的軀幹國家」9,亦即腦子停擺,陽具挺拔,而且圍繞該物件組建起來的肉體,將不接受腦袋的指揮和支配。結構主義恐龍級別的反對者,定居巴黎、並早於布羅代爾實施反擊的著名獨眼龍,讓-保爾·薩特(Jean-Paul Sartre),在巴黎某個著名的街角蹙著額頭說過,在法語中,「黑」這個字眼的詞根並不是「黑的」。當然,也不一定非得是白的、紅的或妖言惑眾的其它色澤,只要不是「黑的」就行,只要不違反法語的構詞原則就算過關。與此相反,小人社會卻坐擁跟它的字義、語義完全吻合的詞根。小人社會嘛,就像它的字面意思公開昭示的那樣,總是板著撲克牌中的國王臉、王后臉或小丑臉,致力於阻礙每一個人接近他高尚、正派的願望,破壞和侵蝕高貴願望之達成的「波莉安娜假設」(Pollyanna Hypothesis),促成和呼喚小人社會的黑暗伎倆,以便完成對它自身的建設。畢竟人犯下的所有 「罪惡」(evil),車轉身看,正好是為了艱難地「活著」(live);「現在咱們倆來拼一拼吧」,則以模糊手段和目的之間任何形式的正比關係為籌碼,呼應了小人社會的目的、心性與手段,也為結構主義者信心爆棚,平添了底氣與籌碼——因為再長的句子,也會迎來一個命中注定的時刻,並指向最大的人生利益和榮譽金字塔。儘管拉斯蒂涅跟他的紙上同胞——司湯達(Stendhal)虛構的於連——命運大致相仿,並沒有在小人社會或陽的世界獵取成功,但這也許更能說明問題。「一般」嘛,總是願意饒有興致地將自己建立在「例外」的屍體或廢墟之上。就像渾身上下遍布宿命論基因的結構主義者暗中贊同的那樣,在人能夠迎頭撞上的幾乎每一個時代,成功都是值得追求和豔羨的,失敗卻不可能得到起碼的原諒和同情,何況失敗的整體中某些細小的組成部分,那些微不足道的散碎銀子,還是某些「毬不囉嗦之人」10主動自找的呢。而那些活了大半輩子,卻自覺「沒能為祖國、為人民做點什麼,每思及此,都傷心欲絕」11的陽痿、搞笑分子,確實值得各路強人或成功人士加以唾棄,並包裹在象聲詞「呸」組成的語義空間中。但在過於精明的結構主義和它的被掌控者看來,這一切,絲毫不影響失敗和成功都為同一個句子所操控的實際情形,包括失敗和成功認領的誇張容顏、陰沉心跳,還有它們因亢奮或怨恨慘遭扭曲的主動脈。毬不囉嗦之人敗於結構主義者的長句人生觀,是「合該如此」的事情——畢竟「存在即合理」的微言大義,早已得到了動力學維度上的精彩論證與繁複分析。就像多災多難的巴勒斯坦人總是習慣於苦中作樂一般,將「樂觀的」(mutafa』il)跟「悲觀的」(mutasha』im)爆炒、生煎為「樂悲觀的」(mutasha』il)12,我們的生活,總是傾向於「樂悲觀」的「辯證」(?)特性,極具令人哭笑不得、欲哭無淚的「悲喜劇」(!)效應。那是一個不得不主動打翻自己的五味瓶,一把必須被我們頂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The Sword of Damocles)。精研人類「恐怖史」的保羅·紐曼(Paul Newman)斷言過:由於無邊無際的原始恐懼,「人類說出的第一個詞很可能是否定的。」13他悲觀透頂、拒絕給人希望和曙光的看法與觀點,跟浪漫主義者盧梭充滿激情的語言起源論大異其趣。但很可能是紐曼斷言過的宿命性,才暗中導致了我們極具「樂悲觀」特性的生活,促成了我們必須認領的「悲喜劇」效應。對此,英國佬杜林(R.Dooling)提供的解決方案,只能被認作最無可奈何、也最為破罐破摔的解救之道。他很幽默地說,由於男子漢大丈夫在小人社會(或陽的世界)不好意思當眾大哭,所以,當他們面對逃跑、哭泣或戰鬥等多項選擇時,咒罵就不失為一種簡便的「折中方式」14。問題是:女人是否可以依靠隨便大哭的特權,去扭轉和塗改她們的「樂悲觀」特性,去罷黜和打擊她們的「悲喜劇」效應?在火爆、囂張的陽的世界,是否當真存在一種女性主義的「悲喜劇」效應和「樂悲觀」特性?事實上,當黃帝追求垂裳而治的「華胥之夢」永久性結束後15,與白天匆促、激昂的直立行走相比,與作為「折中方式」的「咒罵」相較,或許睡眠才是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狀態,也更適合失敗者回憶。而失敗者,不多不少,正是勒內·於熱(Reńe Huyghe)所謂「注重衰敗中出現的新東西」16的那個特殊人種。在按照某種特定比例微縮而成的進化樹上,失敗者只佔據某個令人難以窺測的位置,宛若勢利的地圖上某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和大人物、成功人士、皇帝、土皇帝以及山大王們火爆腰花般的珠穆朗瑪峰相比,失敗者的小山包只能是地圖上毬不囉嗦的小黑點。而按照太陽的運轉節奏白天工作、夜晚睡覺,實在談不上人類最大的現實主義,這情形,恰如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在他心愛的裡斯本說過的:「我想要睡意臨近之感,這種睡眠是生活的期許而不是生活的休息。」17對此,古希臘的第一個個體詩人赫西俄德(Hesiod)提前給出了緣由:「黑夜屬於快樂的神靈。」18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也仿佛繼往開來一樣說:「甜美的夜晚,安然、隨意 / 這神聖的時刻靜如修女……」19問題是,睡眠,廣闊、迷人、幕天席地的睡眠,從來不是以萍水相逢的方式同我們相識,它更願意和我們一起出生、一起成長,宛若「快樂的神靈」要求它做到的那樣。
[未完待續]
《夢境以北——失敗主義者手記》
上海文藝出版社版目錄
注釋:
1.蜀語,意為太直率、太口無遮攔。
2.德爾圖良:《護教篇》,塗世華譯,上海三聯書店,2007年,第151頁。
3.「陽的世界」指大一統帝國籠罩下的現實世界,「陰的世界」指「小國寡民」的初級社會(參閱敬文東:《牲人盈天下——中國文化的精神分析》,未刊,2009年)。補註:寫作本書時《牲人盈天下》尚未出版,但它已經於本書完成後的2011年11月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4.巴爾扎克語,參閱尼克勞斯·桑巴特(Nicolaus Sombart):《巴黎的學習歲月》,洪天富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8頁。
5.尼克勞斯·桑巴特:《巴黎的學習歲月》,前揭,第29頁。
6.博·赫拉巴爾(Bohumil Hrabal):《巴比代爾》,楊樂雲等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第6頁。
7.參閱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巴黎,十九世紀的首都》,劉北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頁。
8.費爾南·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4頁。
9.尼克勞斯·桑巴特:《巴黎的學習歲月》,前揭,第6頁。
10.蜀語,此處意為沒有追求的人。
11.參閱佚名:《2010年最新搞笑語句》http://tieba.baidu.com/f?kz=736951908,2010年11月11日訪問。
12.參閱愛德華·W.薩義德:《最後的天空之後》,金玥珏譯,新星出版社,2009年,第25頁。
13.保羅·紐曼:《恐怖:起源、發展和演變》,趙康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X頁。
14.R.Dooling, Blue Streak: Swearing, Free Speech and Sexual Harassment, Random House ,1996, pp8.
15.參閱《列子·黃帝》。
16.勒內·於熱:《畫家學派的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我看德拉克羅瓦》,毛燕燕等譯,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年,第5頁。
17.費爾南多·佩索阿:《惶然錄》,韓少功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0頁。
18.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神譜》,張竹明等譯,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22頁。
19.參閱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精緻的甕》,郭乙瑤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頁。
敬文東:《夢境以北——失敗主義者手記》
臺北:秀威資訊科技股份公司·醸出版,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