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輓辭
李煜
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
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
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
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和月!」喜馬拉雅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讀千古最美情詩。
李煜被稱為「千古詞帝」,我們已經講了他的兩首情詞。所謂「窮苦之音易好,歡愉之辭難工」,而李煜(李後主)天縱奇才,將一場約會、一場歌舞、一種別樣的歡愉,竟寫出別樣的情致、別樣的風採。但他在《菩薩蠻》裡那場名動一時的約會,和他在《玉樓春》裡寫的那種「重按霓裳歌遍徹」與「待踏馬蹄清夜月」的歡暢,那種音樂與歌舞背後的情感,它們之間又有怎樣的聯繫呢?今天,我們來講李煜的一首詩,不講他的詞,一首五言律詩或者可以破解其中的謎題。這首詩的詩題叫「輓辭」,其實它是兩首一組的小「組詩」。我們要講的是《輓辭》中的第一首,詩云:「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玉笥猶殘藥,香奩已染塵。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
《輓辭》其實是李煜的一組悼亡詩。而且他總共寫過16首悼亡詩,《輓辭》兩首是其中特別有名的,但僅就《輓辭》而言,它的第二首就寫得更加直白、更加直接。《輓辭》的第二首詩云:「豔質同芳樹,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實,又苦雨傷叢。穠麗今何在,飄零事已空。沉沉無問處,千載謝東風。」這是很明確地在回憶自己的髮妻,也就是大周后(周娥皇),回憶她的美麗,似一種永恆一般沉澱在李煜的心頭。而如今斯人已矣,舊情不再,對於思念著周娥皇的李煜來說,因為愛人的離去,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仿佛盡已成空。這種悲傷的情感,不知何處寄託,只能睹物思人,卻已是物是人非;只能託付東風,卻「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他在其他的悼亡詩裡,說見到娥皇用過的手巾,便悲嘆:「浮生苦憔悴,壯歲失嬋娟。汗手遺香漬,痕眉染黛煙。」又見到娥皇彈奏過的琵琶,便悲傷地感嘆說:「自肩如削,難勝數縷。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出自李煜《書琵琶背》「侁自肩如削,難勝數縷絛。天香留鳳尾,餘暖在檀槽。」)這是多麼悲切的、難以排遣的悲傷啊!這種悲傷的情緒、沉痛的思念,在《輓辭》的第一首中同樣呈現,但《輓辭》的第一首卻交代了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隱情。這個細微的隱情的交代,其實對理解他和周娥皇之間的感情,以及歷史上爭訟不已的有關陸遊《南唐書》記載的周娥皇對李煜的感情,甚至有怨恨的感情,其實是一個重要的線索。
我們還是先來看詩,「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這是講的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破碎了,就像美麗的珍珠破碎,而「花凋世外春」則是說,美麗的花兒凋謝帶走了整個的春天。此前一般人大多數以為這寫的就是周娥皇的離世,事實上在《輓辭》的第二首中或者其他的李煜十幾首悼亡詩中,確實集中的筆墨都是寫的周娥皇的離去。但這樣一來,細細推敲的話,頸聯就變得殊不可解。頸聯說的是「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這個「又失掌中身」,失去「掌中身」毫無疑問是指的娥皇的辭世,是指自己心愛的愛人離開了自己的懷抱,但「未銷心裡恨」又指的是什麼呢?
接下來頷聯說:「玉笥( sì)猶殘藥,香奩已染塵。」一般也以為這是周娥皇病重期間,李煜甚至為了自己的愛人親服湯藥,可是娥皇病重,終究沒有能夠挽回她美麗的生命,而「玉笥」的「笥」,《說文解字》曰:「笥者,盛食器也。」所以「玉笥」也就是盛藥的玉碗。玉碗中仍有未服食的藥,可是李煜那麼想挽留住的那個病中的人,卻已然永遠地去了。而「香奩已染塵」,是說梳妝檯上早已蒙上了一層灰塵。藥還在,卻已治癒不了哀思,而厚厚的灰塵又何嘗只是蒙在香奩之上?又何嘗不是蒙在哀傷人的心靈之上呢?所以這樣解來,「玉笥殘藥」、「香奩染塵」俱指娥皇,此前都是這麼理解的。其實這樣理解也沒問題,但是這個藥啊,和「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結合起來,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理解呢?那我們來看最後一聯:「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這裡很明確地說了,「前哀」與「後感」就是雙重的仇恨疊加在一起紛至沓來,讓我這樣的一個未亡之人,獨立在人世之間,悲哀莫名,甚至欲哭無淚,簡直是「哀莫大於心死」,悲莫大於煢煢獨此一身。
其實通過這首《輓辭》,我們其實可以看出,李煜確實是在悼念自己的髮妻、自己的愛人大周后(周娥皇),所以這確實是一首悼亡詩。但通過詞句和文意,我們也可以很清晰地看出,他絕不只是在悼念他的髮妻周娥皇,一定還有另一件事、另一種極度的哀傷,甚至如同娥皇之離於李煜而辭世。只有這樣沉痛的悲哀,才可以說是「未銷心裡恨,又失掌中身」,才可以說「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周娥皇的病逝毫無疑問是「後感」,那麼「前哀」又是什麼呢?
其實通觀全篇來看,尤其按照格律詩的對仗的規律來看,除了尾聯明確地是總結「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前三聯我個人認為其實都應該在分寫兩件悲哀。第一聯的「珠碎眼前珍」和「花凋世外春」,其實「珠碎」是一件,「花凋」是一件。「花凋」毫無疑問是周娥皇的離世,那麼「珠碎」是什麼呢?那細小的、無比美麗的珍珠,就破碎在眼前,這個「珠碎」其實指的是李煜的喪子之痛。
李煜和大周后所生的次子叫仲宣,仲宣自小聰穎可愛,三歲時「誦《孝經》不遺一字」,大周后尤其疼愛這個兒子。可是他四歲的時候,也就是周娥皇正在病中,四歲的仲宣有一日在佛像之前,有一個大琉璃燈被宮中的貓觸碰墜落地上,琉璃燈碎在仲宣身前。仲宣因為太小,得了「驚疾」,雖經御醫各種施救,可各種丸藥服下,卻沒能救回這個幼小的生命。開始時身為父親的李煜,還瞞著病中的大周后,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當大周后終於知道仲宣病逝的消息之後,「悲哀更遽,數日而絕」。
所以在極短的時間裡,李煜先是喪子,後是喪妻。本來就深情宛致的李煜(李重光),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不過才28歲的他,很短的時間即「哀苦骨立,杖而後起」。也就是迅速消瘦了下去,甚至到後來不扶著拄杖甚至不能站立的地步。所以「珠碎眼前珍」是說喪子,「花凋世外春」是說喪妻;「未銷心裡恨」是說喪子,「又失掌中身」是說喪妻;「玉笥猶殘藥」當然既可說喪子,也可說喪妻一事,因為仲宣和娥皇都在服藥,「香奩已染塵」毫無疑問是說喪妻。因為有喪子與喪妻之痛,重重疊疊、前後而來,所以才說「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真是莫大的悲哀,真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可是幸好,這時還有一個人站在李煜的身邊,深情地陪伴他度過眼前的苦難,以及將來的、人世的無邊風雨。而這個人就是《菩薩蠻》裡「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的那位女主人公,她就是大周后(周娥皇)的妹妹——小周后(周女英)。
關於大、小周后首先一點要說明的是,在很多影視文學作品,還有很多的通俗讀物裡,大、小周后的名字都被寫成了周薔、周薇,合起來正是「薔薇」二字。其實文獻裡只記在了大周后,字娥皇,而小周后的字,甚至都沒記載。那麼有學者考據研究,認為小周后可能是叫,字「女英」。甚至臺灣也有學者考證,大周后的名字,有一種說法是大周后的名字叫周憲,而小周后呢,名叫周嘉敏,但這種說法也沒有得到學術界公認。至於周薔、周薇,這完全是來自於民國時期「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小說。
關於大、小周后和李煜之間的愛情,最有名的莫過於陸遊《南唐書》中的記載。也就是李煜為什麼要與小周后秘密地約會?小周后為什麼要說「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原來啊,李煜與小周后之間的戀情正是開始於大周后病重期間。陸遊《南唐書·昭惠后傳》在記載了大周后(周娥皇)的名稱之後,在最後又記載了一段野史,「或謂後寢疾,小周后已入宮中,後偶褰幔見之,驚曰:『汝何日來?』小周后尚幼,未知嫌疑,對曰:『既數日矣。』後恚怒,至死面不外向」。這是說大周后病重期間,她的妹妹小周后入宮探望,但是根本沒有見到姐姐。住在宮中的這段時間,就和姐夫李煜發生了戀情,而一切大周后都被蒙在鼓裡。直到有一天,大周后偶然見到小周后的身影,把她喚至床邊,驚問曰「你什麼時候入宮來的?」小周后那時尚年幼,不知道要避嫌疑,直接回答姐姐說「我已經入宮好久了」。大周后聞此盛怒,所謂「至死面不外向」,也就是不再見李煜一面。後人以此認定李煜與小周后偷情一事,甚至當事人連大周后(周娥皇)也並沒有原諒她的丈夫和自己的妹妹。於是李煜為了和小周后秘密約會所寫的那首《菩薩蠻》,便也變成了另一種罪證。
首先,大周后知道此事之後,是不是「至死面不外向」這件事兒,連陸遊自己也不確定,所以請注意他的原文是「或謂」,翻譯成白話文也就是說,「我聽見曾經有人這麼說」。其實用白話文翻譯更準確的應該是「據傳」、「據傳說」、「據傳聞」有這麼一回事。所以陸遊既然用這兩個字,說明這件事本身他自己也不確定。
其次,不論是陸遊的《南唐書》,還是馬令的《南唐書》,在正式講到大周后的辭世的時候,都明確地說到她與李煜的道別。陸遊的《昭惠后傳》正文就說「未幾,後臥疾,已革,猶不亂,親取元宗所賜燒槽琵琶,及平時約臂玉環,與後主別。乃沐浴妝澤,自內含玉,卒於瑤光殿」。這就是與心愛的人鄭重道別,把自己最心愛的燒槽琵琶以及手臂上帶的玉環,作為信物送與自己的愛人。然後沐浴妝澤之後,口含玉蟬,從容告別,卒於瑤光殿。
而《十國春秋》(清·吳任臣《十國春秋》)甚至記載了大周后與李煜告別時的遺言。大周后說「婢子多幸,託質君門,冒寵乘華,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於此。所不足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這其實就是明確說到大周后之病逝是因喪子之痛(文章中看不出喪子之痛和大周后死的必然關係啊)。而李煜的《輓辭》一曰喪子,一曰喪妻,「前哀後感」「無淚可沾巾」,則可與之相互印證。
那麼大周后對李煜和自己的妹妹悄悄發展出來的戀情,有沒有過生氣?我想這點倒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實上在李煜和大周后的愛情生活中,雖然李煜後來貴為帝王,但大周后卻其實要強勢的多。我們前一期講過,大周后與李煜其實是音樂上的知音、藝術上的知己。他們不僅有共同的情趣,也有共同的志趣,所謂琴瑟相諧、志同道合,他們原本也像李清照與趙明誠一般。陸遊的《南唐書》記載他們夫妻二人的情趣與風雅,曾記載一事。陸遊《南唐書》說「嘗雪夜酣燕,舉杯請後主起舞,後主曰:『汝能創為新聲則可矣』。後即命箋綴譜,喉無滯音,筆無停思,俄頃譜成,所謂邀醉舞破也,又有恨來遲破亦後所制。」這是說,大周后和李煜夫妻二人曾於雪夜酣飲,酒燻耳熱之後,大周后甚至舉杯請身為帝王的李煜為自己起舞。一般我們知道在古代都是女子為男子起舞,可是大周后就有這樣的魄力和膽識,居然邀男子為自己起舞,而且這個男子還不是普通的男子,是一國之君主。而身為一國之君主的李煜也並不生氣,也並不覺得奇怪。但是他說「汝能創為新聲則可」,你要是馬上就能寫一首新曲子,那我就為你起舞。大周后聞此立刻取箋作譜,「喉無滯音,筆無停思」啊,就是邊唱、邊哼、邊作曲,「倚馬可待」(倚馬可待,靠著即將出徵的戰馬起草文件,可以立等完稿。形容文思敏捷,文章寫得快。),一會兒就寫成了一首著名的《邀醉舞破》,而李煜立刻便根據這首樂曲真的為大周后起舞。後來又有《恨來遲破》,「破」是當時的曲調名,也就是說又有這種情況,大周后又作有《恨來遲破》曲,說明這種情況不止一次。
這既可見二人夫妻感情之深,音樂歌舞、藝術愛好之相同,但同樣也可以看出在夫妻生活中大周后的強勢。大周后比李煜大上一歲,而且美麗異常、聰明絕頂,書史歌舞、音樂藝術,無所不通,是李煜最好的知己與知音。所以當她在病中發現自己心愛的丈夫與自己的妹妹產生了戀情的時候,我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她有生氣、有怨恨應該是非常正常的。可是,那畢竟是自己心愛的妹妹,小周后比大周后小很多,要小十幾歲,而自己的丈夫又是這樣一個別樣深情的人。況且在愛子仲宣突然驚疾而逝之後,大周后若至死不肯原諒李煜和自己的妹妹的話,那麼那樣決絕的心性,恐怕就很難在與李煜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中琴瑟相合,共同研製澄心堂紙,共同恢復《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舞》。況且李煜身為帝王,宮中嬪妃成群,大周后對李煜和其他嬪妃的感情俱沒有什麼意見,偏偏卻對自己的妹妹不肯釋懷,這也實在說不過去。所以陸遊自己記載這事的時候都特意加上「或謂」,也就是據傳。我個人以為,從情理推測、從人性推測,所謂「至死面不外向」這種說法,恐怕只能是「或謂」、只能是「據傳」了。
陸遊《南唐書》記載,在大周后、周娥皇辭世之後,「後主哀甚,自製誅刻之石,與後所愛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書燔之與訣,自稱鰥夫煜,其辭數千言,皆極酸楚」。也就是李煜不僅將心愛的燒槽琵琶與髮妻同葬,還寫下《昭惠周后誄》文,甚至自稱「鰥夫煜」。「鰥夫」二字,對身為君王的李煜來說,實在是太過重,可見他悲之切、愛之重。後人有笑李煜這樣過度地哀傷是為了掩飾他與小周后之間的秘密戀情,其實這也是因為不了解李煜的性格而做的「或謂」式的猜測。
愛情中的事,往往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而恰恰是「旁觀者明,當局者清」。但是我們不禁還是要問,李煜既然那麼深愛,深愛他的髮妻、他的知音與知己周娥皇,為什麼還要在周娥皇生病的時候,與小周后發展起秘密的戀情來呢?那句「前哀將後感,無淚可沾巾」的沉痛,與秘密戀情中的甜蜜,又是怎樣的關係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