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舉世皆醉而獨醒,則清醒之人,必成秀林之木,為風所摧。
魏徵西將軍鄧艾,因與鍾會、衛瓘不睦,最終含冤慘死。人所共知。
諷刺之處,是逆賊鍾會「家門得全」,除置留洛陽的養子(鍾毅)被戮,其兄鍾毓一系未受牽連。冤殺鄧艾的衛瓘、則憑鎮壓鍾會的「大功」位極人臣,榮寵三朝。
西晉開國,為曹魏勳貴平反;諸葛誕、王凌等淮南三叛的「首逆」子孫都得赦免,鄧艾有功無過之人,卻被徹底遺忘。
鄧艾家屬流徙西域,孫鄧朗在泰始九年(273)才經「法外開恩」、得到「郎中」(警衛員)小官,且艾依然身背「叛逆」惡名。
因此其受戮始末,便尤其值得探討。
鄧艾之死,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是誤解司馬昭心意;其二是驕矜自負;其三是出身寒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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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司馬昭的「心意」
司馬昭伐蜀,本無進取之心。其本意是通過伐蜀「洗清罪名」,之後加官進爵、圖謀嬗代。
滅蜀之戰前三年(260),司馬昭欲進爵「晉公」,之後廢帝自立。魏帝曹髦聞訊,不願「坐受廢辱」,奮起反擊,遭太子舍人成濟弒殺。
帝曰:「吾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與卿自出討之。」--《漢晉春秋》
成濟後臺是中護軍賈充。充,司馬昭親家,其長女嫁昭子司馬攸。
白日弒君,滔天大罪。連一向親善司馬氏的陳泰(陳群子)都忍不住大罵「殺賈充以謝天下」。
可見當時矛頭所指。
(文)王待之曲室,謂曰:「玄伯(即陳泰),卿何以處我?」對曰:「誅賈充以謝天下。」文王曰:「為我更思其次。」泰曰:「泰言惟有進於此,不知其次。」--《晉紀》
註:「有進於此」即歸咎司馬昭。
因此,曹髦的繼任傀儡皇帝曹奐,登基伊始(260),累次給司馬昭進爵「晉公」,昭皆辭而不受。
景元元年夏六月丙辰,進大將軍司馬文王位為相國,封晉公,增封二郡,並前滿十,加九錫之禮。文王固讓乃止。--《魏書三 陳留王本紀》
「讓爵不受」非司馬昭有謙恭之心。
一個白日弒君的賊子,有何廉恥?實在是彼時「天下洶洶」,司馬氏聲名狼藉,不敢接受罷了。
純因發怒曰:「賈充!天下兇兇,由爾一人。」充曰:「充輔佐二世,蕩平巴蜀,有何罪而天下為之兇兇?」純曰:「高貴鄉公何在?」眾坐因罷。--《晉書 庾純傳》
所以景元四年(263)的伐蜀之戰,並非司馬昭有進取之心,而是「略建功勳,平息眾怒」的小伎倆。
須知,彼時滿朝文武,僅有鍾會一人支持司馬昭伐蜀。且不說鍾會後來還反了。
文王以蜀大將姜維屢擾邊陲,料蜀國小民疲,資力單竭,欲大舉圖蜀。惟會亦以為蜀可取。--《魏書二十八 鍾會傳》
在此背景下,作為三路主帥之一的鄧艾,也就應該尤其了解「主君心意」。艾最初對伐蜀不置可否,惹得司馬昭不悅,嫌其「政治覺悟太低」。
註:三路主帥,即鍾會、鄧艾、諸葛緒。
大軍八月出發,十月剛剛抵達劍閣,司馬昭便謊稱「捷報頻傳」,接受了晉公之位。又授意魏帝給自己加九錫,一如魏武故事。
註:《魏書三 三少帝紀》未詳載司馬昭受晉公時間,查《晉書 文帝紀》可知在當年十月。文多不載。
可見伐蜀就是「障眼法」。彼時的司馬昭,目的既達(進爵晉公),便已做好班師準備。
而鄧艾兵行險招,偏師深入,擊潰諸葛瞻、逼降劉禪之後,在成都大封文武。又給司馬昭上疏,要求「暫緩械送劉禪赴洛陽」,而要「就地安撫」以「給吳國君臣做榜樣」。
今宜厚劉禪以致孫休,安士民以來遠人,若便送禪於京都,吳以為流徙,則於向化之心不勸。--《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
司馬昭本就是借著伐蜀的「由頭」,替自己洗清罪名,重建威望,好圖謀嬗代大業。鄧艾可倒好,得隴望蜀,得蜀望吳,還「心繫天下」起來!
「不上道兒」的程度,乃至於是。
彼時的情形,一言蔽之:
嬗代是裡子、伐蜀是幌子、鍾會是賊子、鄧艾是錘子。
荒唐至此。
② 驕矜自負的徵西將軍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客觀評價,鄧艾在成都的一系列「越軌行為」,雖有善心,卻也並非全出於「家國熱情」和「統一壯志」。
艾在成都,擅自署置,表封劉禪為「扶風王」。
(艾)以為可封禪為扶風王,錫其資財,供其左右。--《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
這是一個很悖逆的行為。
因為彼時的司馬昭,剛剛進爵晉公,不過公爵而已。若封劉禪為王,豈不是平白壓了司馬昭一頭!
鄧艾還提出,可以將劉禪安置在扶風郿縣的「萬歲鄔」中,即昔日董卓所築之郿塢。更是令司馬昭憤怒。
鄧艾不僅要給劉禪封王,甚至最開始還要給諸葛瞻封王。
綿竹之戰時,艾作書於瞻,稱若歸降,必表為琅琊王。
註:諸葛家族出自琅琊陽都,故以此相誘。
艾遣書誘瞻曰:「若降者必表為琅邪王。」--《蜀書五 諸葛亮傳》
琅琊陽都葛氏,在彼時是個「頗為敏感」的家族。
因諸葛誕的「淮南(第)三叛」結束未久,彼時竟逼得司馬昭親徵。而伐蜀「三路主帥」之一的諸葛緒,又因「會師失期」而被鍾會褫奪兵權。
會與緒軍向劍閣,(鍾)會欲專軍勢,密白(諸葛)緒畏懦不進,檻車徵還。--《魏書二十八 鍾會傳》
諸葛誕、諸葛緒皆琅琊葛氏,與亮、瞻同族。而仕宦魏國的諸葛氏、在伐蜀前夕的「連續變故」,必然令司馬昭心生猜忌。
鄧艾表奏諸葛瞻為「琅琊王」的行為,或是陣前詐術,但聽在司馬昭耳朵裡,想必是另一種聲音。
理由同上,彼時的司馬昭爵止「晉公」,鄧艾連續給蜀國君臣表奏「王爵」,又是何意?
再加上鄧艾親信在成都斂財索賄,「大奸宦」黃皓因此倖免於難。
亦可見艾彼時驕矜自負,恐怕已非純粹的「心繫天下」。
皓操弄威柄,終至覆國。蜀人無不追思允。及鄧艾至蜀,聞皓奸險,收閉,將殺之。而皓厚賂艾左右,得免。--《蜀書九 董允傳-附傳》
鄧艾拒絕將成都府庫的金銀財物轉運洛陽,又質押劉禪不遣,美其名曰「安撫吳國」。
無論其本心如何,在司馬昭眼中,這毫無疑問是「反跡已露」。
③ 格格不入的「叢草吏」
人很難脫離原生家庭的影響。而出身、有時又會成為一種羈絆。
鄧艾出身微賤。其本職解釋眾說紛紜,翻譯成現代漢語,大致就是屯田地區、庫管下面兒的「幫工」。
(艾)以口吃,不得作幹佐。為稻田守叢草吏。--《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
註:「稻田守」是農官名。「叢草吏」指代為何未詳;大約是低級雜吏。
三國兩晉南北朝,可謂「皇權政治崩塌、門閥政治崛起」的時代。
彼時以「門第閥閱」論高低,貴遊子弟出將入相,美其名曰「清選」;寒門貧士不得發跡,被譏笑為「濁途」。
是時,散騎皆以高才英儒充其選,而(孟)康獨緣妃嬙雜在其間,故於時皆共輕之,號為阿九。--《魏略》
更不用說各郡縣還有「中正」來考核門第品級,但憑出身,不論才幹。
司馬懿當政時,又在各州設置「大中正」,把腐朽僵化的政策,在制度上加以鞏固。
以「血統身份」論資排輩的萬惡制度,自然是應掃入歷史垃圾堆的糟粕。
但鄧艾偏偏生在當時,因此其卑賤出身,也就顯得格外刺眼。
鄧艾伐蜀時,年逾七旬。自古未聞如此老朽,依然能「心存反志」。
艾功名以成,當書之竹帛,傳祚萬世。七十老公,反欲何求!--《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
我學識淺薄,所知最年長的「造反上位」者,便是五代時的後唐明宗李嗣源,其篡位時年逾六旬。
註:明宗叛亂事出不得已,不多展開。
鄧艾冤死,不得平反。其實無關其叛亂與否。只關乎其「門第出身」。
門閥叛亂者,西晉皇室皆寬恕赦免。
上文提過的鐘會、諸葛誕便不說了;「淮南首叛」的王凌,自立新君(楚王曹彪),滔天大罪,子嗣卻得到赦免。
理由極為荒唐,是「齊王曹芳最終被司馬師廢黜,所以王凌謀廢齊王,經實踐的證明是正確的」。
詔曰:「昔王凌謀廢齊王,而(齊)王竟不足以守位。」--《晉書 武帝紀》
註:司馬炎的腦迴路頗為怪異,似乎比司馬衷強不了多少。
王凌出身太原王氏,是誅董卓的王允之侄。「太原王」何等地位,不必贅言。
註:崔盧李鄭王,是北國五大高門,其中王即「太原王氏」。
「淮南次叛」的毌丘儉和文欽,欽子文鴦、文虎亦得赦免。鴦後來還立功異域,成了西晉名將。
文氏祖孫是譙沛人,魏武同鄉。自文稷在建安中為曹操騎將而發跡,三代顯赫。文鴦、文虎被赦免,亦由高門之故。
欽字仲若,譙郡人。父稷,建安中為騎將,有勇力。欽少以名將子,材武見稱。--王沈《魏書》
「淮南三叛」的諸葛誕,以公族外戚之尊,其子(諸葛靚)得到司馬炎的親身拜謁,顯貴無比。
註:諸葛誕之女、嫁琅琊王司馬伷。
夏侯霸是夏侯淵子,背反朝廷,亡入川蜀。其直系子孫不過流放,未遭殺害。
而淵系諸子,則毫無牽連。霸弟夏侯惠,為散騎常侍、樂安太守;霸弟夏侯和,魏時為河南尹(郡治洛陽),入晉後還成了光祿勳。
註:散騎常侍同「侍中」,天子近臣,秩比二千石;光祿勳為九卿,秩中二千石。
就連曹爽、夏侯玄這些被「夷三族」的司馬氏頭號政敵,也被從遠親中過繼了子孫,供奉爽父曹真,玄父夏侯尚。
嘉平中,紹功臣世,封真族孫(曹)熙為新昌亭侯,邑三百戶,以奉真後。--《魏書九 曹爽傳》
正元中,紹功臣世,封尚從孫(夏侯)本為昌陵亭侯,邑三百戶,以奉尚後。--《魏書九 夏侯玄傳》
鄧艾有功無過、勳書竹帛,最後卻落了個「諸子被戮,孫子流放西域」的悲慘下場。
忠與艾俱死,餘子在洛陽者悉誅。徙艾妻、子及孫於西域。--《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
其孫鄧朗被賜「郎中」小官,也並非「為其平反」,而是「鄧艾依然有大罪,只不過念在其束手就擒的恭順舉動,略加恩賜」。
(詔曰)鄧艾雖矜功失節,然束手受罪。今大赦其家,還使立後。--《晉書 武帝紀》
投胎確實是個技術活,鄧艾命途舛悖至此,徒令後人一聲嘆息。
④ 結語
鄧艾偷渡陰平,本就是個錯進錯出的誤會。因為「戰役發起者」司馬昭從未「真正想過」伐蜀。
大軍八月出徵,十月便急匆匆自領晉公,可見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為何事,路人所知也。
帝(曹髦)見威權日去,不勝其忿。曰:「司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漢晉春秋》
鄧艾身為諸路主帥中唯一一位兼備「智勇」與「進取心」的軍主,一舉破蜀,功垂千載。
然而艾入成都、留後主不遣,又不肯送交金銀財物;再加先後為諸葛瞻、劉禪「求封王爵」,使得剛剛自領「公爵」的司馬昭甚為不悅。
失去主君信任的鄧艾,被鍾會構陷,遭衛瓘追斬,也便理所當然了。
至於鄧艾含冤而死,子嗣廢斃流徙。究其原因,是其生不逢時。出身卑賤卻屢建殊勳,在魏晉「門閥政治」的籠罩下,無疑會遭到權貴忌恨,導致不以道終。
陳壽所言「鄧艾疏於防患,敗亡立至」,一語道破玄機。
鄧艾闇於防患,咎敗旋至,豈遠知乎諸葛恪而不能近自見,此蓋古人所謂「目論」者也。--《魏書二十八 鄧艾傳》贊語
看得見山巒之遠,而看不見睫毛之近。可謂精洽。
我是胖咪,百家號歷史原創作者。漫談歷史趣聞,專注三國史。從史海沉鉤中的蛛絲馬跡、吉光片羽,來剖析展開背後隱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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