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靜謐,倒月如鉤,群山中有一條淺江如銀蛇穿過,江中一艘烏篷船緩緩漂流。
站在船頭的漢子手握雙槳,時而擺槳,時而仰望夜空;在他身後船簷處坐著一位孩童,約麼七八歲的年紀,穿著淺綠色普通布衫,挽起褲腿,雙腳頗有頻率地拍打江水,也不嫌棄那刺骨的寒冷。
孩童身材不算強壯,背後始終背著一樣東西,忘了有多久未曾摘下了,東西是什麼,外人無從知曉,是用普通黑麻布五層纏裹的。
他就這樣抬頭望著群山交錯中露出的月亮,低聲哼著民間小調。
烏篷內坐著三人,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白髮白須,左手處放著一根普通百姓都用得起的桃木拐杖;對面坐的男子約莫四十歲,身材高大,右手邊躺著一柄王朝軍營制式軍刀;剩餘那位則是名身材曼妙的女子,長得算不上傾國傾城,卻是十分清秀。
她始終小心翼翼地擺弄著桌上的酒爐,溫熱著老酒,朱唇掛笑,不曾有隻言片語。
「真的就這麼決定了?」
老者接過女子遞過的溫酒,獨酌慢飲一口,漫不經心地開口。
中年男子『嗯』了一聲,右手不經意摩挲著軍刀,緊緊握住。
「江湖雖好,也不過是一柄刀,一壺酒,一段情;我已佔得其二,至於那第三樣東西,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失去的。」
老者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男子卻始終盯著那碗溫好的老酒。
「既然如此,你不如再聽老頭子嘮叨嘮叨。」
老先生不容中年男子開口,便再次自顧說了起來。
「王朝已定,普天之下一片祥和,江湖百姓似乎忘記了昔日老皇帝趙祈天揮兵數十萬馬踏嘉陵關,一舉南下,直至那紫禁城內將坐在髹金雕龍椅上面醉臥美人膝的前朝皇帝拖拽下來,懸掛於城牆足足三天三夜,此舉不可謂不狠辣。」
中年男子啜了口老溫酒,皺皺眉,不知道老先生為什麼說起這段往事。
「王朝初定,趙祈天為了鞏固皇位中央集權,三省六部十八吏皆是自己的心腹,不過手段雖毒效果卻越發明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不止是古書上面說說而已,如此一來,老百姓誰還在乎龍椅上面坐的姓趙還是姓李?」
中年男子不置可否,笑著搖了搖頭。
「後來,趙祈天年歲漸高,才不得不考慮立儲君的事情,而時至那時,三省六部早已權勢滔天,太子殿下雖已不再年幼,畢竟尚未精研帝王術,你說可如何是好?」
面對老先生的反問,中年男子反倒一笑,接過話來。
「如今上可掌握朝堂政權,下可攪動江湖風雨的東廠就順勢成立了。」
老先生嘆了口氣,「或許這便是趙祈天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情了。」
「朝廷中樞分權而治本沒有錯,錯就錯在趙祈天太過於聽信了魏公公的耳邊風,使得東廠得勢不過短短數年的時間,真真正正成為了廟堂中的一方巨擘,再想要分權扼殺,怕是趙祈天都有心無力了。」
「隨後便有了暗影宮的存在?」中年男子對這段往事秘辛並不清楚,追問道:「那花雨樓又是?」
老先生擺擺手打斷他,反問,「如水,暗影宮主本就是朝廷柱國大將軍一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可你知道他們為什麼偏偏找到了你?」
中年男子名作趙如水。
他搖搖頭,似懂非懂。
「柱國將軍冒死覲見趙祈天,意欲籠絡江湖高手暗中襲殺東廠權貴人物,這才有了後來的暗影宮,而你,正是太子與魏公公對弈棋盤上的一顆重要棋子。
不過,東廠又是何等機敏,鷹眼哨子滿布江湖廟堂,你有暗影宮,我有花雨樓,這本是政權之爭,卻把江湖捅了個透,你說可笑不可笑?」
趙如水苦笑一聲,「何止可笑,簡直可嘆。」
綠紗女子用手帕包裹住壺柄,輕輕端起,將兩隻早已空空的酒碗斟滿,繼續含笑續酒,動作優雅嫻熟,輕柔無聲,似乎沒有聽到兩者談話的半個字。
老先生低頭看了看碗中冒著熱氣的溫酒,雙手插袖,不禁打了個寒顫。
初春三月,江面的風吹進船艙還是有些冷的。
「江湖英雄也有三六九等之分,道不同,志不同;有人求財,有人求情,亦有人求武功境界,只要有求,便有欲望,魏公公在人心權術方面早已臻於化境,暗影宮又如何敵得過花雨樓?
柱國將軍這才不得不明哲保身,重新歸隱朝廷,只留下了個分崩離析的暗影宮,被那花雨樓追殺得如喪家之犬一般。」
說到這裡,趙如水心中一緊,再次緊緊握起那柄紅鞘軍刀,船艙內頓時殺氣瀰漫。
孩子依舊坐在船頭哼著小調,他突然轉頭看了看身後冒著昏黃燭光的船艙,轉而繼續踩踏著水花玩了起來。
看著面前顯然已經動怒的中年男子,老先生輕輕揮手笑了笑,如實質般的殺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暗影宮雖然垮了,你卻還沒有死,魏公公知道無論派出多少江湖高手都不過是你的刀下亡魂,觀敵廝殺三千以養刀意最終進入化境,不僅僅是江湖傳言那般,這才是東廠抓走素素的根本所在。
朝堂與江湖不同,魏公公與你我不同;江湖恩怨,無論武功高低,至少講究個光明正大,朝堂之內才是真正的無所不用其極啊。」
老先生頓了頓,突然舉起酒碗,嚴肅道:「老頭子且問你一句,天下用刀魁首,英雄譜第三位趙如水,此次前去花雨樓可是代表的整座江湖?」
中年男子反而淡定如水,嗤笑一聲,喃喃自語,江湖,江湖,哪條江,又是哪座湖?
兩岸群山暮影綿綿,飛禽走獸啼叫嘶吼此起彼伏,冷風在江面吹過,蕩起陣陣漣漪,吹進狹窄的烏篷船內。
趙如水轉身扯了扯棉布帘子,把刺骨的寒冷擋在外面,隨後把溫酒一飲而盡,打了個哆嗦。
「如今花雨樓攪動風雨,江湖新興勢力若不歸從直接抹殺,哪個不是人人自危,這般滿目瘡痍的江湖,可還是曾經那座江湖?」
中年男子輕輕嘆了口氣,船艙內陷入一陣短暫的安靜,盞茶的功夫過後,趙如水『咦』了一聲,突然笑了起來。
「您老剛剛問我能否代表整座江湖,我不知道,但是我突然想起一個故事,或許能回答這個問題。」
老先生心思百轉,瞬間心中瞭然,呵呵笑了幾聲,拿起桃木拐便要作打狀,可惜被那中年男人躲了過去。
船艙內無風,女子的綠紗卻輕輕擺蕩,她雙眸盯著溫爐與酒壺,搖了搖頭,依舊沒有言語,卻終於嬌笑出了聲。
「昔日,江湖未盛,英雄豪傑不過爾爾,一位十四歲白衫少年執劍入江湖,獨身單闖鬼門關,一柄無名劍百招之內重創十八惡鬼,少年一戰成名,一時間風光無兩,卻又轉身不知所蹤。
六年後,少年弱冠,菩提寺外,依舊是那柄無名劍,重創九大佛陀金剛,更在十招之內封住寺廟方丈任督二脈,此戰,九大佛陀金剛持佛禮誦經恭送少年下山。
而立之年,那昔日少年再持無名劍,三日連敗江湖巨擘三大宗主,僅僅邁出百步有餘,此戰過後,被江湖敬封綽號『百步得江湖』。
少年三入江湖,終究問鼎魁首,當他再次隱退第四次入得江湖的時候,便帶來了足以在江湖掀起腥風血雨的三大名器。
『春秋』名劍,『寒冬』名刀,『冷月』名弩;此時,昔日少年已然不惑。
他手持無名劍,立於青山崗,聲稱任何一人只要能夠擊敗他,便可得三大名器之一,三日戰百人,也不過輸了三場而已。」
說到這裡,趙如水頓了頓,皺眉沉思起來,良久過後終於再次開口。
「我始終在想,以當時那人的境界,三日戰百人固然力不從心,可未必就一定會輸,而他卻真的輸了,老先生,您說這是為什麼?」
老頭子笑著搖了搖頭,僅說了幾個字,「輸了就是輸了。」
趙如水卻不以為然,「其實後來我才想明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獨木秀於林固然風光,可這樣的江湖也太無趣了一些,這才有了後來的藏劍山莊顧木思,有了『孤狼』黃奕,有了觀敵廝殺三千以養刀意的趙如水。」
中年男子擺弄著空空的酒碗,嘴角掛笑,抬眼看著這位近在眼前又似虛無縹緲的老人。
「前輩,您說這位少年能否代表這座江湖?」
老先生啞然一笑,搖了搖頭,剛想開口,又被中年男子打斷。
趙如水有些悵然,自顧失神答道,「他的確可以代表整座江湖啊,畢竟是他親手創造了這座江湖。」
「江湖本就在那裡,何談誰人創造,又何談如何消亡?」老人終於長舒胸中一口悶氣,重新雙手攏袖,眯起眼睛。
闊談今後,自然豪情萬丈;可憶往昔,難免心中悵然。
「昔日,英雄譜十大高手何等風光睥睨,如今下場如何?」老先生自話自罷。
「英雄譜第十位,屠夫夏炳赫,出山獨闖落月山莊,一柄重戟血殺莊內二百八十餘人,老幼婦孺皆是不能倖免,手段不可謂不狠辣,可卻是一戰成名,威震江湖,如今又如何,還不是乖乖被東廠逼入宮門,做了鷹犬?
英雄譜第八位,第九位,黑白雙刀周正夫婦,兩人雙刀冠絕武林,哪位不奉予『俠義』二字,可即便這樣,後人還是被西域喇嘛所殘害,兩人雙刀雙馬入西域,將仇人滅族拖殺五十裡,大仇得報是真,灰心封刀是真,但兩人生死就無從知曉了。
英雄譜第七位,千面玉貓王芷玉,生性千面,擅長易容蠱毒,殺人取命信手拈來,拜倒在她紅紗裙下的英雄好漢足以填滿青山崗了,後入暗影宮,易容混進東廠,掩面嬌笑間毒殺鷹犬七十六人,險些動搖了東廠的根基,卻落得裸身懸掛花雨樓三天三夜,每日遭受百箭錐心之罪。
英雄譜第六位,儒將書生白一展,此人手把桃花扇,背懸龍銀槍,風度翩翩,貌賽潘安,一度被江湖人稱『上馬可戎裝衛國,下馬可執筆文壇』,七度拒絕入宮邀請,最終被東廠暗殺,逼至懸崖邊,一桿龍銀槍殺敵破甲三百三,最終投崖自盡,又何嘗不是一段江湖佳話?
英雄譜第五位,孤狼黃奕,獨身闖江湖,不拜師門不入派,青山崗一戰斬得昔日少年三縷青絲,最終拿走名器『冷月』,後來兩人把酒論江湖,興然所致悍然殺入花雨樓,『冷月』斷,人死如燈滅,那剩下的半碗酒至今還為他留著。
英雄譜第四位,花心和尚寂滅,懸空寺高僧人花心不花,坐地匪寇巢穴,論佛講經八十一日,日日遭受片肉之苦,不曾皺著眉頭,可謂真如來下凡,卻無力感化世人。
英雄榜第二位,枯木無思顧木思,率領莊內劍士拼殺東廠鷹犬整整十日,斬掉廠公半條手臂,至死身無完肉,依舊柱劍『春秋』祭天,令整座江湖為之動容,敬稱為當朝劍仙,便是那趙家天子也埋劍以示尊敬。」
說到這裡,老先生停了下來,顫抖的雙手拿起酒碗一飲而進。
「你覺得這座江湖如何?」
趙如水已然渾身顫抖,身側的軍刀嗡鳴不止,片刻後還是平靜了下來。
只聽老先生繼續說道:「有些人老了,江湖卻還未老;有些人死了,江湖卻還未死;我且同樣問一句,現在的江湖是否還是那座曾經的江湖?」
趙如水只感覺胸中一團沉悶無法抒發,本想說些什麼,卻又無從開口。
就在這時,外面響起了船夫的吆喝聲。
烏篷船靠岸,老先生拄拐在綠紗女子的攙扶中下船,趙如水緊緊跟在身後,兩人看著逐漸消失在群山闊江中的小船,同時嘆了口氣。
「昔日少年百步得江湖,如今老前輩拄拐出江湖,晚輩鬥膽,可否敬請老前輩重新握起無名劍,為後輩提劍問東廠?」
老先生緩緩轉過身,看著並無燈火光亮的羊腸小道,不知所思。
片刻後,蒼老的聲音響起,「曾經的江湖,是江湖與江湖的紛爭,現在的江湖卻是江湖與朝廷的紛爭,昔日的少年走了,如今的老頭子自然也不會回頭,老頭子已然無力問劍。」
他邁著瘸拐的腿腳緩慢向前走去,不出幾步便又停了下來,轉身看看趙如水,又看看那蹲在江邊玩水的孩子。
「剛剛我問你,現在的江湖是否還是那座曾經的江湖?」
老先生自問自答,「雖然舊人已不在,但江湖依舊是那座江湖,只要那孩子不死,『寒冬』便始終懸於東廠上空。」
說完,老先生就再也沒有隻言片語,在女子的攙扶下徹底消失於黑暗之中。
趙如水恭送那位百步得江湖的前輩離開,扭頭看著依舊玩水嬉戲的孩子,沒有叫喊他,但緊皺的眉頭卻逐漸舒展開來。
觀潮城臨江,每月初一或者十五,無論是過路的賓客還是本地的居民都會齊聚西城江邊以觀大潮。
觀潮看客自然也有甲乙丙丁之分,而能夠在那座規模堪比城東花雨樓的觀潮閣中賞景,自然就成了尊貴身份的象徵。
觀潮閣乙字號房間,有位中年男人帶著一位七八歲左右的孩童,不過與其它房間不同,這房間中的門窗緊緊鎖住,似乎房間的主人不是為了觀潮而來。
檀木桌子上面除了茶具外還有一柄紅色制式軍刀,中年男子便站在一旁打理著衣服。
男子身材長相有些粗獷,算不得英俊,與身著的白錦綢緞並不相宜,可男子始終憨笑,滿不在乎。
記得與她初次見面,她便要看他穿這白錦綢緞,如今,方才有這個機會。
花雨樓居城東,位置比較偏僻,但在城中的地位卻舉足輕重。
此刻,正門兩側僅站有兩名普通護院家丁。
男子持刀而立,緊緊盯著黑底金字牌匾,重重呼了口氣,這才抬腳拾級而上。
兩位穿著普通,武功更是稀鬆平常的護院家丁對待這位陌生人並未出手阻攔,僅僅是皺眉相視一眼便開門讓他順利進入。
只因為這座樓閣的主人方才交代過,若是有位持刀刀客前來,無需阻攔,讓其進來便是。
花雨樓的庭院並不深幽,但出奇得寬廣,兩側並排站立的江湖武夫與門外那兩名護院家丁沒有任何區別。
若花雨樓只是這些宵小之輩,他趙如水也不介意刀下多幾個亡命魂,可他明明可以感覺到在庭院的深處,有不少如毒蛇般冰冷的氣息鎖定而來。
「昔日江湖十大高手,除了那被稱作百步得江湖的老頭子以外,也就你和屠夫夏炳赫還活著。」
坐在庭院正中黃花梨太師椅中的老者,白髮無須,未著官服,左袖半截空空蕩蕩,聲音卻尖細如絲。
他瞥了眼立於左側的粗糙漢子,而後重新審視著趙如水。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夏炳赫如今掌管花雨樓,雖身無半點官職,卻同樣可以呼風喚雨,進得了廟堂,入得了江湖,若論金銀細軟,鶯鶯燕燕,更是唾手可得,隨意擺弄,何必始終放不下那份執念?」
白衣男子握紅刀站在這位江湖朝堂人人忌憚的廠公面前,沒有回答隻言片語。
「唉,罷了罷了,本來不該說這麼多的,看來真的是上了年紀。」尖聲細如蚊,似在喃喃自語,「只是可惜了,可惜了。」
直到這時候,白衣男子才終於噙起嘴角,冷冷一笑。
「趙如水七歲拜師練刀,習刀養意十年,十七歲獨闖毒霧林為師傅尋救命藥草;二十二歲單刀上菩提,與那十八銅人戰了個不勝不敗;二十五歲擺擂重創江湖所有用刀英雄;三十歲偽裝兵甲邊關殺敵一千三;更有垂座城牆觀敵廝殺三千以養刀意;我這一輩子平淡無奇,渾渾噩噩混了個用刀魁首,此生以刀入江湖,自然也要以刀做個了解。」
說罷,男子持刀左臂一震,制式軍刀脫鞘而出,懸空而立,反射出陽光直射而來的光線,寒意森然。
隨即,趙如水丹田瘋狂運轉,內力貫通任督二脈匯聚右手掌心,猛然一掌推出,軍刀破空而去,呼嘯聲陣陣不絕於耳。
此刀聲勢浩然,卻刀意綿綿悠長,似乎揉匯了趙如水此生的喜怒哀樂,又夾雜著整座江湖的快意恩仇。
「此招名為封刀,你可敢接下?」
魏公公依舊端坐在那裡,甚至連頭都沒有抬,只是那道尖銳的笑聲卻愈發冰冷。
「封刀,封刀,你今日封刀,我便封了整座江湖。」
枯瘦的身軀顫巍著起身,那已經近在咫尺的軍刀卻一斷為二,白髮無須老者抖了抖依舊存在的右臂,露出一柄漆黑輕制短弩。
弩內十個倉孔如今已剩其九,而反觀那白衣男子,右臉頰有一道極細的傷口正滲著鮮血,而他身後那根朱紅木柱上面,一根弩箭深嵌其中,上面懸掛著三縷青絲。
「你若使用『寒冬』,或許該得手了,但也註定走不出這花雨樓,所以你才使用王朝軍刀,知道你不會說出『寒冬』的下落,所以我也不會多嘴去問,事後在江湖上隨便搜搜即可,只是到了現在,我還是想再給你一次機會。」
趙如水鬆開握著左手中的刀鞘,任其隨意掉落,這才透過魏公公看向庭院深處,那位身穿白紗撫琴的女子,可是在剛剛進門便始終含笑注視著他啊。
從正門處到正堂也不過百步的距離,趙如水持刀入江湖近四十載,從未走得如此堅定踏實。
只是每走十步,便有一支弩箭刺入他的穴道,而隨著刺入體內的弩箭越多,他反而笑得越發從容。
男子無言,女子無聲,兩兩相視,唯有清淚兩行。
最後一步,弩箭刺穿了他的身體,釘在那架古琴上面,男子緩緩伸出右手,尚未來得及牽起,便重重倒在了地上。
她的笑容,依舊世間最美。
女子眼淚撲簌,笑容燦爛,右手自下而上掃琴弦,聲音悠長纏綿,她突然想起了他負傷,兩人暫隱山林時編的那段小調。
樵夫砍柴去,嬌妻盼夫歸;
丈夫空手回,難生無米炊;
他在憨憨笑,她在急急催;
……
曲散,琴斷。
她從懷中拿出那柄不知道藏了多久的匕首,用力刺透了身體。
躺在他的身旁,緊握著他的手,眼淚朦朧了雙眼,卻依舊想奮力看清天空。
好像下雪了,真美啊。
觀潮城,潮退人散,閣內的孩童頭枕雙手盯著屋頂,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他起身走向後窗,推開窗戶,冷風灌入,大片雪花飄下,似乎想要掩埋這塵世間所有的汙垢。
孩子將勒綁著黑布的麻繩解下,將五層黑布一層一層撥開,露出那足以在江湖引起腥風血雨的漆黑刀鞘,望著窗外,又低頭看著後院盛開的桃花,眯起了眼睛。
「返冬雪,桃花盛開,還真是別樣的風景。」
城外的山腳下有座不起眼的草屋,人跡罕至,屋外有薄地兩三畝,老頭子腿腳不靈光,全靠孫女打理。
草屋院前的土地堅硬,田地收成不是很好,但卻刻著這麼幾個醒目大字:
一座江湖一春秋,恩恩怨怨事事休;
不理世俗紅塵事,攜劍逍遙遊九州;
今日返冬雪,綠紗女子連忙收拾著晾曬的衣物。
老頭子坐在屋內的搖椅上,旁邊生著火爐,目光呆滯地看著眼前九隻酒碗,其中只有一隻裡面盛放著半碗酒,其它空空如也。
老頭子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後又猛然睜開,拿起那隻不知道準備了多久的第十隻碗,擺了過去。
「老頭子曾經與黃奕把酒論江湖,這小子不簡單吶,雖然莽撞了些,但見解獨到,那半碗酒我不知道留了多長時間,想來也是留夠了,回不來了,都回不來啦…」
老先生對著面前的十隻空碗,目光柔和。
「但是我也不能厚此薄彼,不知道我這個還算不算是江湖人的老頭兒今日便痛快一回。」說著,他拿起酒罈子將酒碗一一倒滿。
而後自己又拿起一隻碗,一飲而盡。
敬你們,昔日的江湖十大高手;敬你,尚未死去,亟待重生的江湖!
身後的搖椅依舊在搖晃,老頭子重新躺了回去,花費了不少力氣。
「鶚立雲端原嬌嬌,鴻飛天外又冥冥,多好的詩啊,老頭子可是做不到咯。」
說著,他輕輕地閉上了眼睛,想起了那個孩子,想起了那柄刀。
【今日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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