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西安電影製片廠美術部搞繪景的工作人員蘆葦被破格提拔為編劇,接連參加了廠裡好幾個大項目的編劇工作。
這麼一折騰,文學部的人就不願意了,派了個代表去跟廠長打小報告。
說是蘆葦連專業美術人員都不算,一個搞繪景的憑什麼做編劇?這樣文學部的人情何以堪?
時任西安電影製片廠廠長吳天明揣著明白裝糊塗,「你要告別人的狀我能管,但蘆葦我管不了。他蹲過號子你不知道?是混黑道的。不怕死你自己找他說。」
文學部的人一聽這話就蒙圈了,從那兒之後再也沒人打蘆葦的小報告。
蘆葦和張國榮
蘆葦本名盧惟,小時候長得又瘦又高,長長一條像麻杆,於是就有了「蘆葦」這個外號。
這外號叫的太響,到了上學的年紀,連老師都給搞糊塗了。
填表格的時候稀裡糊塗的把「蘆葦」這倆字寫了上去,他本人也懶得去改,乾脆就正式接下了這個外號,把大名也改成「蘆葦」了。
小時候蘆葦的夢想是當畫家,但同時又喜歡讀書。
他爸當時在西北局車隊工作,單位有個圖書館,是當年西北黨校時遺留下來的,藏書非常豐富,為蘆葦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創造了得天獨厚的閱讀機會。
18歲上山下鄉的時候,蘆葦帶了一箱子書下去。
21歲回到西安之後,蘆葦被分配到了空軍維修廠,這個單位在當時是待遇最好的單位之一了,甚至可以吃上細面和精糧。
結束了一個月的入職培訓之後,下了車間四個小時的蘆葦一撒手,決定不幹了。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被綁在了機器上,這樣的工作和生活嚴重影響了他讀書。
在家呆了幾年之後,蘆葦通過應聘進入了西安電影製片廠,當炊事員,後來因為有美術功底,才又被調入了美術組做繪景。
蘆葦在電影拍攝現場
當年西安電影製片廠影片拷貝發行量在全國排倒數第一。
1983年,導演吳天明出任西影廠新廠長,到任一看,大呼不好。
整個西影廠平均幹部年齡50歲,居高位,不做事,直接導致全廠士氣低迷,老氣橫秋,毫無凝聚力和創造力可言。
有思想、有文化敢想敢幹的年輕人被壓在西影廠的最底層,每天做著毫無價值和意義可言的體力輸出。
吳天明到任第一件事,就是將全廠中層幹部就地免職,空出的職位全部由年輕人頂上。
在會議室,吳天明拍著桌子衝廠裡的老領導吼:「我不當領導還能當導演,你不當領導什麼都幹不了!」
同年,吳天明把陳凱歌和張藝謀聚在一起,拍出了電影《黃土地》,打響了第五代導演崛起的第一槍。
第五代導演們趕上了好時候,在吳天明的庇佑下,他們的才華在風華正茂的年代就得到了淋漓盡致的施展。
好不容易熬到了「輩分」,剛準備冒頭的第四代導演們,幾乎還沒開始伸展拳腳,就被第五代導演拍死在了沙灘上。
張藝謀鞏俐和吳天明
吳天明帶著第五代導演們風風火火開創中國電影新篇章的這一年,後來的「中國第一編劇」蘆葦,因為「流氓罪」被抓了起來,蹲起了號子。
八十年代初正嚴打,蘆葦跑去家庭舞會和人跳「貼面舞」,組織舞會的是西安「黑道教母」老馬,四十歲出頭,是個寡婦。
想一想這類「家庭舞會」大約是現在夜店蹦迪的前身,但意識走在了時代的前面,就容易出事兒。
這批跑去家庭舞會跳舞的文藝青年和街頭混子們,在嚴打期間都被抓了進去,「老馬」被判了死刑。
「老馬」馬燕秦
蘆葦被抓的時候還呆坐在西影廠宿舍。
辦案人員衝進來前,蘆葦還在思考到底是去自首還是先跑。
大約是看他長得老實,辦案人員端詳了他一會兒,再三確認他的名字。
蘆葦點頭如搗蒜:是我是我,真的是我。
蘆葦後來在採訪中說,「蹲號子」那一兩年,是他的「大學時光」。
靠著自我表現和朋友在外面的走動,他後來被分去了「病號房」。他讓朋友給他帶來了很多書,在號子裡完成了大量書目的閱讀。
最開始進去的時候,蘆葦被掛在一個一兩百人的大房間裡。沒多久工作人員進來問有沒有高中生,人群裡稀稀拉拉的舉起了幾隻手。
蘆葦其實是初中學歷,但他讀書多,於是也壯著膽子舉起了手,後來被分配到了給大家發饃的活兒。
有了「職位」,待遇也好了一點兒,又靠著朋友在外面的走動,混上了「病號房」,吃的好了,也沒那麼擠了。
蘆葦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把蹲號子的經歷拍成電影,其實這事兒差點兒就成了。
89年夏天,場地都搭建好了,演員也都剃好禿瓢就位了,但這邊剛要入戲,那邊就響起了槍聲。
主演嚇得一哆嗦,在開拍前跑了,美其名曰「我得回北京看看上大學的兒子怎麼樣了!」
蘆葦(左二)
蘆葦回西影廠的時候,正趕上吳天明大刀闊斧的改革西影廠。
當時吳天明要求所有參與電影製作的工作人員都必須參加電影開拍前的研討會。
1987年吳天明作為繪景參與了周曉文指導的電影《他們正年輕》的拍攝。
開拍前所有工作人員聚在一起圍討劇本,蘆葦翻著看了兩頁,邊看邊罵。
周曉文說你行你上。
這是蘆葦的第一次編劇嘗試。
《他們正年輕》蘆葦改的不錯,於是他後面又接連為西影廠電影《最後的瘋狂》和《瘋狂的代價》修改了劇本。
這兩部電影是改革開放以來國內最早的,也是迄今為止最成功的警匪片。
蘆葦創作劇本的原則是不脫離現實,並讓人信服。
把生活寫虛假了的劇本,絕對拍不出什麼能打動觀眾、讓觀眾共情的好電影。
《最後的瘋狂》原劇本的結尾是罪犯良心發現,覺得自己不配活著,於是自殺了。
蘆葦覺得這純屬扯淡,於是改成了罪犯和公安同歸於盡的結局。
九十年代初,陳凱歌在國外看到了電影《最後的瘋狂》,覺得這位編劇水平很不一樣,筆下的人物非常生動。
一打聽才知道,劇本是西影廠的蘆葦改的。
陳凱歌找到蘆葦,問他有沒有興趣和他一起做一部京劇的電影,並將小說《霸王別姬》推薦給他讀。
蘆葦讀完了書,陳凱歌又問他對小說的看法。
蘆葦沉思片刻,決定說實話,「是個二流小說,通篇男歡女愛,格局不大。」
陳凱歌一聽,笑了。說蘆葦評價太高,依他看,《霸王別姬》不過是個三流小說。
凱歌導演不愧是少年時代勵志考北大中文系的人,文學素養確實是有,一句話就震住了蘆葦,促成了兩人這次合作。
蘆葦和陳凱歌
為《霸王別姬》創作劇本的時候,陳凱歌導演的《邊走邊看》進入了映前階段。
蘆葦和《霸王別姬》的小說作者李碧華去看了電影的媒體場,媒體同僚們看過電影後拉著陳凱歌的手大加讚賞,直誇電影拍的實在是太好了。
人群後的蘆葦一撓頭,轉頭跟李碧華說,「我是邊看邊想,到最後也沒想明白這電影到底要講什麼。」
李碧華也笑,「我是邊看邊睡。」
那之後蘆葦就明白了,陳凱歌這人,文學素養一流,導演才華一流,這劇本創作能力,實在是不行。
執著與表達詩意,卻講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看完《邊走邊看》之後蘆葦找到陳凱歌,說他以前都是重視詩意表達的導演,問他這次敢不敢拍一個劇情為主的電影,用好萊塢的經典敘述模式來表達他的詩意。
凱子哥一聽,心想這人有點兒東西,於是又將蘆葦引薦給了自己的父親陳懷皚。陳老導演也覺得蘆葦的想法靠譜,於是《霸王別姬》正式進入了劇本創作階段。
蘆葦這人,好聽兩耳朵戲。
他記得特別清楚,以前有部電影叫《桃花扇》,但在一段時間內被打成批判材料了。
當時他年紀小,只記得旋律特別好聽,具體的也不懂。
後來在西影廠做事,劇組來了位老演員叫馬長春,蘆葦看她眼熟,一問才知道,這位是《桃花扇》裡的小丫鬟!
寫《霸王別姬》的時候蘆葦就想起了崑曲《雙下山》裡思凡的小尼姑,咿咿呀呀的唱「我本是女轎娥,又不是男兒郎。」
靈光一閃,就有了《霸王別姬》的金句「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
為《霸王別姬》寫劇本的時候,蘆葦和陳凱歌約法三章,陳凱歌可以對劇本提意見,但不能提筆寫。
凱子哥想,可以,這他倒是省事兒了。
蘆葦第一版劇本寫好後交給陳凱歌,陳凱歌在看的時候在每個場次旁邊批註「上、中
下」,分別代表「滿意」、「需交流切磋」和「改」。
兩人就劇本問題交流了一下,你來我往間迸發了一些靈感火花,蘆葦又回去改了第二版。
寫這一版的時候,蘆葦有些入戲太深了,劇本改完,人也虛脫了。
劇本交過去的第二天晚上就接到了凱子哥父親陳懷皚的電話,老爺子在電話那頭激動不已,連誇蘆葦是個鬼才,劇本看的他都哭了。
蘆葦和陳懷皚
《霸王別姬》是蘆葦參與的所有電影創作中,唯一一部完全按照他寫的劇本拍攝的。
一共寫了99場戲,最後只拿掉了兩場。
但倆人知道,真把這個劇本交上去,是一定過不了審的。
蘆葦眼珠子一轉,又給陳凱歌出了個主意——寫個假劇本騙過審。
於是蘆葦又花五天時間寫了一個能過審的劇本交給陳凱歌送審,審核過程果然順利。
當時大家還納悶陳凱歌為什麼要拍這麼無聊的一部戲,凱子哥含糊其辭的答:就是想拍。
《霸王別姬》是陳凱歌過去導演生涯中的巔峰之作,奠定了他在影壇的絕對地位。
按照凱子哥近二十年來的拍片水平來看,以後他也很難拍出超越《霸王別姬》的作品了。
因為有《霸王別姬》在,後來不管凱子哥拍出多麼不被主流接受的電影,在綜藝節目上鬧了多少妖,絕大多數影迷依然對他有絕對的才華濾鏡。
在這點兒上凱子哥確實應該感謝蘆葦,沒有蘆葦的劇本,《霸王別姬》很難達到這種程度的成功。
《霸王別姬》拿下金棕櫚之後的那個晚上,蘆葦去找陳凱歌,想和他探討一下電影還有什麼可以改進的地方。
結果卻等來了凱子哥一句「下次一定」。
蘆葦想起張藝謀的《大紅高梁高高掛》拿到威尼斯銀獅獎的那個晚上,拉著他徹夜討論電影的失誤。
兩個人總結出三十多條可改進的地方,當時蘆葦就想,拿到這麼大的獎還能靜下心來認認真真數落自己的長短,這個人真是前途無量。
當然,這樣的良好作風老謀子也沒堅持到最後。
後來他拍《滿城盡在黃金甲》邀請蘆葦看劇本,倆人討論了八天,蘆葦的看法始終不變——劇本太爛。
老謀子不信邪,告訴蘆葦光是張藝謀鞏俐周潤發周杰倫這四個名字房子一塊,就能賣兩億票房。
陳凱歌和蘆葦在才華及能力上極其互補。
蘆葦講故事的能力配上陳凱歌對情感和詩意敏銳的感知能力,可太容易創作出經典的電影作品了。
但《霸王別姬》之後,兩個人就再也沒有合作過。
《霸王別姬》之後陳凱歌拍《風月》,也想找蘆葦合作。
蘆葦跑到上海去查資料,發現《風月》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不過流傳於街頭巷尾的一個傳說。
蘆葦還是那個創作理念,完全脫離真實和生活的故事,是沒辦法拍出好電影的,於是拒絕了陳凱歌的合作。
後來陳凱歌拍《荊軻刺秦王》,沒找蘆葦。
但蘆葦自己對這個題材特別感興趣,巴巴的跑去找陳凱歌,說他要是對劇本不放心,可以交給他來寫。
凱子哥說他可太放心了,因為這劇本是他自己寫的。
話說到這兒,門基本就關上了。蘆葦沒再吭聲,打道回府了。
後來陳凱歌的副導演張進戰找到蘆葦,說凱歌寫的這個劇本他怎麼看不懂,讓蘆葦幫忙看看是不是有問題。
蘆葦看完劇本,連夜整理了三十多條修改意見,又去《荊軻刺秦王》劇組找陳凱歌。
陳凱歌接了他的修改意見,說拍攝時一定注意,結果電影出來蘆葦一看,還是按照原劇本拍的。
這電影原定男主角是姜文。
姜文也覺得劇本有問題,但凱子哥對他的態度和對蘆葦基本類似——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姜文的暴脾氣一上來,直接不幹了。
於是陳凱歌又去找張豐毅救場,當時張豐毅已經和電視劇《雍正王朝》劇組談好了,都準備籤約了又被陳凱給挖走了。
《雍正王朝》導演胡玫接受採訪的時候說,本來定的是早晨八點籤約,結果七點接到了男演員的電話,說不來了,要去拍大導演的電影。
原本已經被導演組唰掉的唐國強臨危受命,接下了飾演雍正的任務。
凱子哥對於自己創作的劇本的自信,在創作《無極》的時候達到了巔峰。
《無極》電影上映之後,陳凱歌詢問蘆葦對電影的意見。
老實人蘆葦答:「主題虛妄又虛無,情節散亂凌亂,是一個非常失敗的電影。」
凱子哥這次連「虛心接受」都不肯接受,直接把蘆葦拉黑了。
從那之後,兩人再也沒了聯繫。
近幾年國內影視劇質量越來越低,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編劇在劇本創作過程中話語權的降低。
很多時候觀眾吐槽爛劇,喜歡說「編劇無腦」。
其實在目前國內的影視劇創作環境中,編劇不過是任導演、投資方,甚至是名氣大、流量大的演員擺弄的「工具人」,在創作方面基本沒有話語權和決定權。
別說是普通編劇了,就連在業內有著「第一編劇」之稱的蘆葦,也沒什麼話語權可言。
之前王全安邀請蘆葦為電影《白鹿原》改編劇本,蘆葦非常非常珍惜《白鹿原》這個題材,前後七次易稿,為王全安創作了電影劇本。
最後王全安一點兒沒用,用的是他自己花16天寫出來的電影劇本。
蘆葦創作的劇本非常具有個人特色,他喜歡把角色鑲嵌進時代中,人物命運隨時代的波濤而起伏,格局非常大。
《霸王別姬》如此,《活著》亦如此。
所以他非常珍惜《白鹿原》這種作品,結果王全安把這部帶有厚重西部現實文化色彩的小說拍成了田小娥個人的情慾記錄。
倒是徹底突出了他當時的太太,演員張雨綺。
國內影視劇創作領域,缺的從來都不是人才。
缺的能讓人才創作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