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聽到鮑勃·迪倫這個名字,是在1963年秋天的一個沉悶的傍晚。和任何平常的一天一樣,我放學回家,打開收音機,收聽歐洲1臺(Europe1)的音樂節目。主持人丹尼爾·菲力帕契(DanielFilipacchi)除了當時法國流行的R&B耶-耶風音樂之外,也時常播放美國排行榜上的熱門單曲。在那個時代,美國發行的唱片要過好幾個月才能傳播到法國。每一季度,菲力帕契都要遠赴大洋彼岸的美利堅大採購,回到法國時行李箱滿載著全美時下最受歡迎的唱片:Dion、ChrisMontez、LittleEva。電臺播出的歌曲片段很短,從來不超過兩分鐘,在短短的兩分鐘裡,歌唱了無數喜出望外的故事、朝三暮四的姑娘和少年人的愛情。從音樂的角度來說,這些歌曲有些像是經過改良的黑人音樂。
那一天,我一邊喝著熱巧克力,一邊漫不經心地聽著SLC的歌曲。忽然間,某種聞所未聞的旋律在我耳邊響起,與以往聽過的任何一種音樂都不同。沒有拖沓的節奏,沒有女聲合唱,沒有響指伴奏,而是一副精緻的聲線,精緻得甚至有幾分蒼老,人聲與吉他和弦巧妙地融為一體,中間點綴著口琴聲。這歌聲喑啞,憂傷而堅定,就這樣在我完全始料未及的瞬間,徹底擊中了我的心靈。這首歌播放的時間比平日裡那些歌曲要長一些,在音樂漸近尾聲的時候,菲力帕契介紹了這首歌的歌名和表演者。歌曲名叫《別猶豫,沒關係》(Don'tthinktwice,it'sallright),歌手是鮑勃·迪倫。從那一天起,我開始不斷了解關於這個陌生歌手的一切。我和當時高中的同學們談起這個人,他們已經帶領我領略介紹了不少搖滾先鋒的魅力:EddieCochran、BuddyHolly、ChuckBerry等等,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聽說過鮑勃·迪倫。於是我只好日復一日地等待,盼望廣播裡再次播放那首歌。什麼也沒等到。
那時的美國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幾乎像月球一樣遙遠,很少有人有機會真正踏上美利堅的土地。我對美國的所有了解都是通過音樂、電影(尤其是西部片)和電視節目獲得的。在我眼中,那是一片新潮而摩登、開放而歡樂的土地,與六十年代戴高樂時期陰沉無趣的法國截然不同。我對美國著了迷。我在書桌前的牆面上掛了一張巨大的美國地圖。美利堅合眾國五十多個州的名字我全都熟稔於心,這些名字令我心馳神往:蒙大拿州,愛達荷州,俄克拉荷馬州,南達科他州,等等……我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處報刊亭,在哪裡可以買到美國出版的報刊雜誌。在紐約時報上,我發現了一篇關於鮑勃·迪倫的短文。配文照片上是一位面色紅潤的年輕男子,與他的聲音給人的印象完全相反,他穿著牛仔褲,格子襯衫和麂皮夾克。那篇短文將他寫得好像一位垮掉分子,那時我還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含義。文中還提到了他在幾個月前發行的一張專輯:《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TheFreewheelin'BobDylan)。
我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買這張專輯。幸運的是,我的一位表姐正巧在緬因大學讀書。我寫信拜託她給我寄一張唱片來。幾個星期之後,這張珍貴的黑膠唱片乘船漂洋過海,終於送到了我的手中。在把唱片放上唱機之前,我對著專輯封面的照片仔細看了很久。一個長發女孩挽著迪倫的胳膊靠在他身邊,迪倫在寒冷的空氣中微微聳肩,穿著靴子走在白雪皚皚的紐約街頭。單單這張照片本身便承載著某種自由的氣質。這種自由的理念貫穿了專輯中所有的歌曲。我在這張專輯中再次領略到了第一次在電臺聽到那首歌的感覺,那種震撼比當初還要強烈十倍。
在隨後的幾周甚至幾個月裡,我每時每刻都在聽迪倫的歌:早上起床時,出門上學前,放學回來的晚上。我只能聽懂大概四分之一的歌詞,不過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歌聲裡講述了某種此前任何人都沒有向我揭示過的真理。為了理解他的歌詞,我開始認真學習英語,甚至成了班級英語課上的第一名。我花了整整好幾天時間破譯那些歌詞,甚至不惜冒著劃傷唱片的風險,無數次抬起唱針,放在兩條紋路之間,不斷重複播放某一片段,生怕漏掉一個單詞。
與此同時,我也持續關注著美國的報刊雜誌,搜尋著那個已經被我奉為偶像的人的訊息。在某一篇雜誌採訪中,迪倫講述了他漂泊的青春時代,他的賦格曲,他搭便車橫穿美國的經歷。我也想追隨他的腳步,走他走過的路。後來我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信口編造的,他的真名叫做羅伯特·齊默爾曼(RobertZimmerman),來自一個美國中西部的猶太裔家庭。我喜歡迪倫身上那股子自由和叛逆的勁頭,那種笑看一切的氣質,那種以旁觀者的姿態描述芸芸眾生蠅營狗苟的方式,那種精準殘酷的幽默感,他那顛覆性的活力,對當權者的偽善和邪惡的激進批判,以及要將"戰爭之王"送上斷頭臺的氣概。我愛他的抒情方式,他對窮人和受壓迫者的同情。他並不想改變這個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相信這世界還能有什麼改變。他只是不願意與一個充斥著不公和苦難的世界同流合汙。他袖手旁觀,他靜靜等待。我也決定這麼做。
從我發現迪倫到他的唱片開始發行法國版,中間隔了整整兩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在美國從一位籍籍無名的音樂人成為了聲名遠揚的歌手,但對於法國人來說,他仍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當時班上的同學問我愛聽什麼音樂,我提到了鮑勃·迪倫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同學臉上驚訝的表情。後來我的表姐回到了法國,我必須找到其他辦法去購買大西洋彼岸的唱片。他每年都會推出新的作品。
那時我還在孔多塞高中讀書,幸運的是,距離學校不遠的巴黎聖拉扎爾車站(Saint-Lazare)附近有一家唱片店,就在擲鐵餅者標誌那裡,這家店裡出售海外進口的唱片。
只要一從美國報紙上看到迪倫發行新專輯的消息--在那段日子裡,他一共出了三張專輯--便匆匆跑到擲鐵餅者那裡去下單。我所有的零用錢都花在了這上面。唱片需要兩個月才能到貨,有時甚至更長。我每星期都跑去店裡看看,唱片來了沒有。我直到今天都記得店家告訴我新唱片剛剛到貨時那份激動的心情。我掏出60法郎--一筆巨款--抱著唱片跑回家聽。回到家裡,我先是好好欣賞封面,仔細閱讀背面的歌曲列表,想像著聆聽時的樂趣。迪倫的歌從沒讓我失望過。每首歌曲都讓我如痴如醉。任何音樂都無法像迪倫的歌那樣,讓我在第一次聆聽時感受到那樣的情緒觸動。第一次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裡聽《沒關係,媽媽》(It'sAlright,Ma),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卻依然恍如昨日。
我在青少年時期對迪倫的迷戀還要持續好幾年的時間。我不僅為了讀懂他的歌詞而刻苦學習英語,還為了能夠親自演唱他的歌曲而開始學吉他。1968年8月,在作為倉庫管理員打了一個月的工以後,我終於攢夠錢去了紐約。我走在格林威治村的街道上,尋找迪倫曾和他的女朋友蘇珊·羅託洛(SuzeRotolo)為《放任自流的鮑勃·迪倫》(TheFreewheelin'BobDylan)拍攝封面照片的地方。儘管才過了五年,我卻覺得那一幕已經成為了塵埃落定的昔日時光。鮑勃·迪倫離開這片街區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1966年摩託車事故發生後,他幾乎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我試圖尋找那些可能認識他的人。他們也消失了,除了民俗中心的負責人伊茲·揚(IzzyYoung),正是此人在七年前籌辦了鮑勃·迪倫最初的幾場演唱會。揚熱情地接待了我,因為在他看來,來自法國的我帶來了1968年五月革命的光環。我們聊起了迪倫的事,他向我講述了這個來自明尼蘇達州的少年時如何在1961年冬季的一天來到他家的故事。我還在民俗中心買了把馬丁00-18,迪倫在錄製《JohnWesleyHarding》時彈的就是這一款吉他。
已經過去了近半個世紀,我一直留著這把吉他,但是那段看起來一切充滿可能、洋溢著青春朝氣的黃金時代卻是一去不復返。在此後的人生裡,我們經歷了無數悲歡離合。鮑勃·迪倫不再是為我指引人生方向的燈塔,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具有裡程碑式的意義。他是一面鏡子,透過他的音樂,我總是可以看到當年那個剛剛邁進成人世界的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再聽迪倫的歌,但他始終在那裡,在過往的陰影中,隨時準備著昨日重現。我明白,鮑勃·迪倫之於我,絕不僅僅是一段回憶。實際上,從1966年開始,迪倫自己也面臨著艱難困境,在他的盛名達到頂峰的那一年,他也差一點意外喪命,他必須向自己和世界證明,他作為藝術家的生命並沒有結束,他必須超越自己之前已經創造的傳奇。
當鮑勃·迪倫奮力擺脫過去的包袱時,我也開始執筆謀生,成為了一名記者兼作家。說來奇怪,我從來沒有寫過關於迪倫的文章。關於迪倫,總是有太多觸及我靈魂隱秘深處的東西。2014年,當我剛剛與我的朋友雅克·瓦薩勒(JacquesVassal)共同出版了一本關於萊昂納德·科恩(LeonardCohen)的書,我的編輯建議我再寫一本關於迪倫的書。對此,我的第一反應是:"還有什麼可寫的?"我上網查了一下,各種語言加在一起,有超過三百本關於鮑勃·迪倫的書。我大致讀了一些,有的非常精彩,有的則寡淡無味。但我沒有在任何一本中看到我眼中的那個迪倫。這樣看來,也許時機真的到了,我應該寫一寫這個深刻影響了我的人生的人。
鮑勃·迪倫就像是我的兄弟。在某些時刻,我覺得自己和他是那樣相像,就算不認識他本人,至少也了解他的思想。因此,我希望這本書能夠讓讀者感到"發自內心"。所有關於他的事實都已是眾所周知,我需要進行梳理和調整,將他內心深處的真實自我展現在讀者面前。實現這一目標的最好辦法就是拋開傳統的傳記寫法,轉而從他的作品以及他本人對作品的評價入手。於是我重聽了他所有的歌曲--自1961年以來,他已經發行了超過五百首歌。我拿著筆,閱讀最早幾張唱片背後的歌詞詩,把它們翻譯成法語,此前還從未有人這樣做過。與此同時,我還做起了檔案整理的工作,重新閱讀了迪倫藝術生涯中接受的大量採訪,包括喬納森·科特(JonathanCott)在《鮑勃·迪倫訪談錄》(DylanparDylan)中收錄的內容。此外,我還從羅伯特·謝爾頓(RobertShelton)的著作中汲取了很多資料,謝爾頓是第一個為鮑勃·迪倫寫傳記的作家,也是他親近的人之一。我將自己對迪倫的認識與最了解他的那些人進行比對分析,尤其是《滾石雜誌》(RollingStone)記者格雷爾·馬庫斯(GreilMarcus)的記述。當然,我還反覆研讀了鮑勃·迪倫的自傳《像一塊滾石》(又譯《編年史》),這本書的文學性毋庸置疑,但部分事實的可靠性值得商榷,在回憶錄中,迪倫談到了過去的某些片段,也談到了身為藝術創作者的疑惑。
像拍攝電影一樣,經過取景、拍攝和剪輯,所有這些資源最終匯聚成一副藝術家的肖像,在我看來基本實現了我寫作的初衷。與此同時,在寫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也理解了一些當初並不明白的事情。六十年代初離開中西部鄉鎮踏上紐約漂流之旅的年輕人,七十年代的搖滾明星,八十年代的"耶穌怪物",2015年在七十四歲高齡發布整整一張專輯向弗蘭克·辛納屈(FrankSinatra)致敬的睿智老人--這些形象之間究竟有什麼共同點呢?2015年10月,我在巴黎體育館(PalaisdesSports)找到了答案,那是鮑勃·迪倫"不散的筵席"巡迴演出(NeverEndingTour)巴黎站的舉辦地點。許多幾十年前煊赫一時的著名歌手在幾十年後的今天舉辦演唱會時,往往會以懷舊作為基調,大部分樂迷也是這樣期待的。我原以為迪倫的演出大概也是如此。然而,那天晚上演奏的二十多首歌曲中只有三首是迪倫六七十年代的作品。在那一瞬間,我猛然意識到,直到今天,迪倫從來改變他一貫的那種極具貴族氣質的行為準則: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取悅自己。他從不試圖取悅任何人,永遠拒絕隨大流,永遠以藝術家的眼光選擇他認為最好的做法。從一開始,他從來都只追隨自己的赤子之心,或許正是這種追求讓我們著迷,讓我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本文摘自《鮑勃·迪倫:詩人之歌》,(法)讓-多米尼克o布裡埃著,近期將由中南博集天卷出版,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