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現代史上,陶希聖與陳獨秀都是有爭議的歷史人物。他們同是書生「政治家」,因風雲際會相遇、往來,後期兩人更是惺惺相惜。 下面是晚年陶希聖在臺灣《傳記文學》雜誌上發表的回憶陳獨秀往事的文章:
一、初見獨秀
我初見獨秀,是民國十六年。在武漢政權之下,各縣的農民協會喊著「打倒土豪劣紳」,「打倒指導地主」的口號,逮捕、拘禁、打殺他們指為土劣的紳士和讀書人,並且沒收這些人等的土地。到後來這種鬥爭與恐怖的影響,進入軍中。軍中官兵的家族被打殺,土地被沒收,陷入飢餓死亡的絕境。官兵的怨恨何如,可以想見。於是國民黨左派乃至共產黨右派,對於「農民運動過火」,提出糾正辦法。共產黨總書記陳獨秀特自到軍事政治學校,召集全校員生,表明他保障軍人家族土地的方針。
軍校員生隊伍在大操場列為方形,當中設一木製講臺。獨秀由軍校校務委員會常委惲代英陪同,進入隊伍的中間。他站在講臺上,四麵團團轉著講話。
我是政治教官,排在行列的前面。這是我看見獨秀的初次。
二、八七會議
武漢分共時期,共產黨內部已經分裂了。莫斯科有史達林與託洛斯基為了「中國革命問題」的鬥爭。莫斯科派到武漢的鮑羅延與羅易也起了爭執。「農民運動過火」就是兩派鬥爭的一個重大焦點。武漢分共之後,第三國際派羅民那茲到中國來,召開「中共中央全體會議」。開會地點不知道是漢口還是牯嶺,開會日期是民國十六年八月七日。這次會就叫做「八七會議」。
八七會議改推瞿秋白為總書記。獨秀被斥為機會主義者,解除了一切職務,仍存留其黨籍。八七會議之後,中共採取暴動路線。於是有南昌暴動,廣州暴動,汕頭暴動。另外有毛澤東在湖南煽動未成的秋收暴動,也都失敗了。
三、中東路事件
獨秀被共黨開除之後,匿居上海。在莫斯科,史達林與託洛斯基兩派鬥爭更加激化。中共也分為兩派,其一是幹部派,其二是反對派。幹部派跟隨史達林,大喊其「帝國主義第三期」和「革命高潮」。反之,獨秀的一派卻承認了「革命退潮」。
史達林的幹部認定中國社會,是半封建半資本主義社會,因而中國革命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中心的農民革命」。託洛斯基的反對派認定中國社會是資本主義社會,而現階段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階段。
反對派的口號是召開國民會議。這口號就是俄國一九○五年革命失敗之後「取消派」的口號。所以幹部派指稱獨秀派為取消派。
民國十八年中東事件發生。蘇俄集中大軍於我東北的邊境上,並派大批特務工作人員進入我東北作破壞活動。東北地方部隊起而應戰,而有滿洲裡與赤塔的戰事。
幹部派在李立三的指導下,喊出「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及「武裝擁護蘇聯」等口號,到處鼓動風潮。獨秀力持異議,並指責幹部派,說他們不應採取叛國的口號和行動。
幹部派與反對派遂告決裂。陳獨秀、李季、彭述之、高語罕等百餘人被幹部派開除黨籍。
四、反對派的分合
反對派不止一個組織。
獨秀與彭述之等組織「無產者社」。
王平一等組織「戰鬥社」。
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生們發行「我們的話」。
任曙、濮一凡等組織「十月社」。
獨秀被共黨開除黨籍之後,力促各派合作。他們一度共同組織「聯合委員會」,後來又成立「中央執行委員會」,與幹部派抗衡。
五、馬克斯主義理論家
反對派的內部雖不能統一,但在馬克斯主義的理論上卻佔優勢。可以說「嚮導」時期的中共知識分子最大多數都歸入反對派之列。
中共黨人真正讀過馬克斯全集,至少讀過《資本論》三大本者,如李季、劉仁靜以及彭述之等,都被幹部派開除而參加反對派。
我住在上海,參加新生命月刊,為它寫稿,同時主持新生命書局。我時常在新生命月刊上介紹反對派的理論,並加以批判,又在新生命書局接受這批「貧而無諂」的知識分子的書稿,為他們籌些稿費。
如李麥麥,就是經常來到新生命書局,介紹書稿之一人。後來,劉仁靜也間或見面和接洽稿件。
六、獨秀被捕與受審
幹部派對付反對派的手段,是向政府的警察機關和秘密工作組織告密。其實,反對派放棄暴力破壞政策,採取和平民主路線,已經不為政府所注意。但是幹部派告密時,警察機關無由辨別那被指為共黨組織者是那一派,便去破獲。
民國二十一年十月,由於幹部派告密,而獨秀的「交通」線索被捕。再由於這條線索,而獨秀被捕。這一事件已經掀動了學術界與出版界。次年四月,江蘇高等法院開庭審理,更使學術界與出版界為之震撼。
四月十四日、十五日、二十日,三次開審。二十六日宣判。
陳獨秀與彭述之共同以文字為叛國之反宣傳,各處有期徒刑十三年,褫奪公權十五年。
七、兩派在北平衝突
獨秀被捕與受審,激起北平各大學學生的關注和衝動。
首先是北京大學學生在三院(譯學館)大禮堂集會,請胡適之先生講述文學革命與五四時期的陳獨秀。適之與獨秀都是文學革命與五四運動有關係的人。由適之講述獨秀,可以說是最恰當,也可以說是唯一恰當的人。
有二三大學學生推代表來請我講演。我一概辭謝。我對他們說:「我參加了五四運動,卻未曾參加白話文學運動。當時我不認識獨秀,也沒有上過胡先生的課。我無法講演陳獨秀」。
朝陽大學的幹部派學生發起講演會,請馬哲民主講。馬哲民是幹部派的附和者。他講武漢時代的陳獨秀,批評他是投機主義。馬自稱他擔任武漢政府農民部長,實際上他在武漢時代不過是民國日報的編輯。
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學生發起一次大講演會,分途邀請許德珩、施復亮(存統)、劉侃元、和我參加說話。我仍然辭謝了。那施復亮來到我家,問我的意見。我勸他不必參加。到了演講會開會的時刻,象坊橋法商學院大眾蜂湧著,吵鬧著向大門裡擠進。門警們只得把大門關起來。許德珩未到。劉侃元不來。只有施復亮一人進入會場,登臺講話。
施復亮一腳踏上講臺,反對派學生鼓掌,幹部派學生蹉地板。施著了慌。他第一段講文學革命,推重獨秀的努力,那幹部派學生發出噓聲,反對派學生鼓掌。他第二段講到武漢時期,批評獨秀幾句,而反對派噓起來。第三段,他歸結到獨秀被捕不屈,又讚揚幾句,於是幹部派噓聲大振,他只得悄悄的溜出禮堂而去。
這位講演人出了法商學院,坐上人力車,直趨學院胡同,一進我家大門,氣急敗壞,三步做兩步走進客廳,見面就說:「我沒有聽你的話。我沒有聽你的話!」
我笑道:「吃飯就不必演講。演講就不好吃飯。」
八、列爾士的組織
獨秀被捕之後,反對派一時之間陷於渙散的境域。劉仁靜從土耳其見過託洛斯基,奉命回上海,重振旗鼓,成立組織。劉為總書記。
劉仁靜是北京大學出身。五四時期,他在學生運動中頗為活躍。他讀完馬克斯全集,是中共的一個理論家。他沒有獨秀那樣號召力,他的組織才能也不強他的組織才能也許不大。但是反對派的發展卻出乎幹部派意料之外。幹部派原以為獨秀入獄,反對派便會煙消雲散。他們未曾想到反對派在左傾的知識分子中間,比幹部派有更大的發展。
幹部派在共區裡,對反對派或被指為反對派的人們,大肆屠殺。在共區之外,仍然採取告密與暗殺的手段,加以迫害。
託洛斯基寫給劉仁靜的信,叫他是「列爾士」。劉以此自詡。反對派之中,見過託洛斯基,接受他的指示之人很少,也許只有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