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當然想要寫一個獨特的故事,但不知是什麼阻撓了創作,很多地方沒有想明白,只能試圖去寫,這就導致了《審判》的零散,很多思想的碎片拼湊在一起,這,很卡夫卡。它幾乎是《城堡》的另一個親近版本,但依然有它表達的獨特之處,這次跟法律有關,是卡夫卡熟悉的領域,他是法學博士、也曾做過法律助理,揭露腐敗的司法內幕和官僚機制,在這點上,《審判》的呈現獨特而飽滿。
審判的開頭K.被捕了「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肯定的。因為,在這天早上,他被捕了——但他什麼壞事都沒做。」我以前想卡夫卡的一句話想了很久——「一隻籠子在尋找一隻鳥。」現在恍然大悟,生活就是那隻籠子,「我」就是那隻鳥。被籠子捉住的約瑟夫·K.一開始覺得荒謬,他知道自己是無罪的,當然要與這個世界對抗、掙扎一番。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指控他有罪,他也開始給自己設限,原本是銀行職員的他心想:我既然被捕了,又怎麼可能到銀行去呢?」被籠子捉住的鳥總歸要撲稜幾下,約瑟夫·K.的心路歷程也逐漸發生變化。
K.不完全是一位低層人,他是銀行的襄理,地位在行長之下,應該跟副行長差不多,他受行長提拔,跟副行長有些嫌隙。就是這樣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在初次調查、面對預審法官的時候,才能高談闊論、指責司法系統黑暗並為自己辯護。還記得《失蹤者》裡的小司爐和卡爾麼,他倆在比自己地位高的人面前,皆發生了「失語」,受到誤會也無法開口為自己進行辯護。卡夫卡借主角之口說出那句「如果對方缺少善意,要想替自己辯護是不可能的。」在約瑟夫·K.這裡,使為自己辯護的「過程」變成了可能,在剛發表完講話的時候,K.覺得自己完全掌控了這群人,他們看起來已經被說服了,或者離被說服也只有一步之遙。我覺得這是社會地位造成的,K.可以因為控訴為自己奔走,想一些辦法,比如尋找律師,如果發生在更沒地位的卡爾身上,這個故事真的就只有開頭和結尾了。
K.想找人幫助自己,很大程度上找的都是女人,先是布爾斯特納小姐,然後是法院雜役的妻子,法院雜役的妻子不僅是法院末位之人的妻子,還被將來很有可能成為大人物的大學生追求,同時能接觸到預審法官,再來是律師身邊的護士萊妮,她主動勾引K.,K.果斷放棄律師跟她廝混在一起。K.與她們的交往是奔著「結識」上層能幫助自己的人去的,這點跟《城堡》中的K.如出一轍,這裡的這些女人便是《城堡》裡K.的未婚妻弗裡達,弗裡達是城堡辦公室主任克拉姆的情人,K.認為通過她可以搞清楚自己是否在城堡任職,也是克拉姆的前情人旅店老闆娘。她們只是K.接觸上層的籌碼,如果城堡存在於K.心中,他就不可能真正愛弗裡達,如果審判存在於約瑟夫·K.心中,他也不可能和萊妮談情說愛。但是《審判》中對待女人的態度還略顯混沌,到了《城堡》就明晰許多,這也是在寫《城堡》的時候,卡夫卡成熟的地方吧。
法院體制內的一些官僚腐敗已經夠讓人窒息了,更荒誕的是K.來找畫家的幫忙,他被審判的事幾乎人盡皆知,連這位「不相干」的陌生人都知道了。畫家是給法官畫像的,當K.問他是怎麼接觸到那些法官的時候,畫家說他的父親就曾是一位為法院服務的肖像畫家,這種職位是繼承下去的,因此很容易。畫家畫的正義女神也離譜,她的腳後跟上長著翅膀奔跑,K.說「正義女神的姿態必須穩定,否則天平就會搖晃,根本不可能給出公平的判決。」在這種上行下效、混亂不堪的體制中,公平的判決本就不可能,所以畫家才大言不慚地說「這些(帶K.找到畫家家門的)女孩也是法院的一部分,既然你是無罪的,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便足以讓你從官司裡脫身。」畫家、小女孩、法院雜役的妻子、小護士萊妮、律師都可以對K.進行判決,他們不是法官卻擁有審判的權利,審判又有何意義呢?
K.去見律師的時候,遇到了在審判中沉浮五年之久的商人布洛克,根據先前讀卡夫卡所產生的互文印象——《失蹤者》中司爐是卡爾命運的縮影,巴納巴斯是《城堡》中K.命運的縮影,所以我幾乎以為布洛克的經歷就是K.以後的命運,這五年裡有反反覆覆的審訊,想取得進展卻絲毫沒有,對問題的回答已經像禱文那樣倒背如流。聯繫了多位律師,正常的工作生活也被審判影響,他在見到律師的時候,律師讓他下跪,他像條狗一樣已經失去了尊嚴。通過無限延遲判決,並沒有帶來實質性的進展,讓人覺得黑暗又扭曲。
不禁讓人回想起畫家說的,三種形式的自由:一,真正的無罪判決;二,表面上的無罪判決;三,無限期拖延判決。真正的無罪判決是不可能的,只有在被告人本身是無罪的情況下才能夠實現,K.並不能依靠無罪這個事實來獲得自由,剩下的路就只能像布洛克一樣,無限期拖延判決。
在布洛克跪下後的一章,卡夫卡加了《在大教堂》一章,卡夫卡生前視《審判》這部小說為「藝術敗筆」,唯獨喜愛《在大教堂》一章中寫的守門人的故事,並拿來取名為《在法的門前》。《在法的門前》這個短篇我以前讀了很多次都沒讀懂,所以對它印象深刻,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它的內核簡練、深邃,能夠當作整部小說的寓言。能用簡潔的語言去表達,何必寫這樣一個複雜、冗長的故事,他想表達的內容太複雜了,無怪乎自己覺得是「藝術敗筆」,但沒有這所謂的「藝術敗筆」,也就沒有《城堡》的純熟,到達不了的城堡,也即觸及不到的審判、永遠無法踏入的「法的門前」。
《在大教堂》一章難懂,它比前一章的風格看似更明朗,然而涉及神職人員,其實是更讓人絕望的,神父對於「法的門前」這則寓言的解讀,顯然讓K.心中更為沮喪,「謊言被當作世界的基石」。我不明白出現神父的寓意,牽強一點說可能是最後一點光也被黑暗吞噬吧,神父也是隸屬於法院的,K.知道一切都毫無意義了,這樣才能跨越布洛克的命運,有這樣一個結局。
結尾是這樣突兀、慘烈,K.被再次逮捕,「其中一位先生的雙手已經牢牢掐住了K.的脖頸,於此同時,另一位先生將那把刀刺入K.的心臟裡,並且在裡面轉了兩下。K.的目光逐漸模糊,但還來得及看到那兩位先生是怎樣臉挨著臉湊過來,觀察這場審判的最終結果的。『像一條狗!』K.這樣說道,仿佛恥辱於他身故之後,尚可苟且偷生。」K.的死太過突然,我一直等待著審判的無限期延長,他卻選擇了死,他本身無法抉擇,是卡夫卡選擇讓他死,超出布洛克命運、超出自由的第二條路,是死亡,我感受到了卡夫卡內心的壓抑和疼痛,「像一條狗!」這句話,便是卡夫卡向世界發出的最後低吼。K.已然死了,說出這句話的只可能是跳出K.之外的卡夫卡。
據說《審判》是先完成開頭和結尾的章節,然後才創作的中間章節,這樣便能解釋為什麼K.的死突然,與前面的章節少了些連續性。人生也是如此吧,出生和死亡是註定的,卡夫卡總想寫無窮無盡的作品,從出生到死亡這段路看似無窮無盡,卻是那樣荒謬和無意義。
讀罷《審判》,沉默良久,那一刻仿佛感受到了刺刀插入心臟裡轉動的幾下,餘痛猶在,又想著,終於結束了,卡夫卡的痛苦也能隨著這結局告一段落,死亡未嘗不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