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硝煙四起、百家爭鳴、群雄逐鹿、縱橫天下……暌違四年,昨晚8時,《大秦帝國》系列第三部《大秦帝國之崛起》在央視一套盛大開播。四年等待,秦劍出鞘,作為央視丁酉年開年大戲,昨晚螢屏獵獵秦風再起,演繹金戈鐵馬的戰國崢嶸歲月。本刊記者專訪《大秦帝國》作者孫皓暉,帶你走進《大秦帝國》的背後。
文 | 呂文棣
編輯 | 王珍一
43歲到59歲,孫皓暉用16年的人生跨度完成了對大秦帝國長達六百餘年的書寫,他說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16年。16年後的孫皓暉已從一頭黑髮變作灰白,但其氣色更富生機,精神更加勃發。
孫皓暉的家鄉,在古老的鄭國渠畔,陝西省三原縣西陽鎮,這裡離秦國早期的第二國都櫟陽(今臨潼櫟陽鎮、閻良區地帶)只有數十公裡。他童年、少年的記憶就浸潤在老人講述的故事與秦地山川訴說的秦風遺韻裡。
1992年,孫皓暉在北京參加的多次活動中發現,學界許多知名人士對中國歷史文明的評判不外乎兩種觀念:一是紀錄片《河殤》帶來的「黃色文明落後論」,一是柏楊的「中國文明醬缸論」。
當時的孫皓暉很困惑:「一個唯一以其本原形態延續了五千餘年文明的國家,如何就沒有自己獨特的優勢,如何就不能作為我們繼續前進的根基呢?」
孫皓暉決心「算總帳、算老帳」,從秦帝國時代著手梳理中國文明的歷史脈絡。
在翻遍了二十五史,整理了其中非議秦國的言論後,他對現在中國民眾,包括文人都抱著過分卑俗、卑劣眼光去看待歷史的態度頗為不滿。「大秦帝國所處的時代是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最重要的一個時代,但卻在『暴虐苛政』的惡名下幾乎湮沒在歷史的沉沉煙霧之中。我認定一個事實,兩千餘年的中國學界對秦的評判完全喪失客觀性,已經不願意將秦帝國當做一個嚴肅的歷史問題來進行認真討論了。」
基於對中國原生文明的思考,又考慮到對秦文化的普及,作為學者的孫皓暉選擇了以文學的方式為秦正名,探尋中華文明本原。
「當下的歷史小說有一個通病,就是用我們庸俗化的當代語言去表現古人的思想和行為,這弄得我們古代很多政治家、英雄猛士的出場都有點兒『嬉皮士』的味道,完全沒有了真正古典英雄那種崇高的美感。」
所以對於一部第一次正面展現中國文明正源的作品,也是一部精神本位的作品,《大秦帝國》的寫作,沒有選擇當下時尚的語言風格,孫皓暉要用中國古典語言風格來展現中國古典文化精神。
動筆寫《大秦帝國》是在1993年春。最初,孫皓暉寫的是一個《大秦帝國》的電視文學劇本,1997年劇本寫完後,才開始寫小說。1998年春天,他與夫人在海口一個僻靜的小區住下,全力寫作小說《大秦帝國》,開始了他的自我放逐。
在海口的數年時間裡,孫皓暉幾乎每天11點起床,吃過中午飯,不午休,就開始創作,一般晚上最多會寫到兩三點。從萬餘字到寥寥數百字不等,他認為長篇的寫作不害怕慢,卻害怕中斷,「日拱一卒,不期速成」。
但這樣一本皇皇巨著,寫作困難可以想見。紛亂複雜的長達六百多年的春秋、戰國、大秦帝國歷史,如何將其中的脈絡梳理清楚,從什麼點切入?怎麼展開?分為幾個大的時代階段?每一個時代階段的核心精神是什麼?等等。不把這些吃透,作品就沒有透視力,沒有靈魂。在孫皓暉看來,《大秦帝國》最大的困難正在於對結構的確立。最終他將《大秦帝國》分為6部,6部既與歷史進程吻合,也有各自的內容側重面。比如第一部主要寫「變法浪潮」,第二部寫強國崛起後突破封堵的「縱橫」破交戰,第三部寫戰國中期的重大戰爭,第四部寫秦國走出低谷時期的艱難過程,第五部寫統一中國與統一中國文明的歷史洪流,第六部寫秦帝國的驟然雪崩。
同樣是浩瀚大著,易中天寫《易中天中華史》有他的團隊幫其篩選海量資料以及相關編輯工作,但孫皓暉在16年裡,全部是其一人進行資料彙編篩選。
談及助手,孫皓暉不自覺地就說起戰國「士」的精神,「我也非常需要助手,如果社會能夠給我創造一個團隊,我的成果會更多。但當時我也沒有去僱一個助手的條件。在戰國時代,如果有人追慕你的學問追慕你的精神,他會不惜一切代價跟隨著你,那樣他們就融成一個生活共同體來做這件事。」
孫皓暉只能一個人戰鬥。從《大秦帝國》小說的寫作開始,孫皓暉開始使用電腦。「最開始還是用dos系統,是我夫人出去學了一段時間,回來教我的。開始上手特別慢,過了幾個月後我才可以用電腦寫東西。」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臺電腦是臺灣出的叫「宏基」牌的一臺筆記本。這臺電腦承擔了他最初整理大量史料的工作,「所以用了大概不到一年,就給壞掉了。」回憶及此,孫皓暉覺得「樂呵」,「當時修電腦的老闆一臉詫異,說,你這人用電腦,把鍵盤的按鍵都能敲出手指頭坑!按鍵能叫你搞壞!」孫夫人則在一旁補充:「他用過的電腦,鍵盤上的字母都是模糊不清的。」
從1997年第一次開始使用電腦,《大秦帝國》的寫作用壞電腦四臺。
在海口時,孫皓暉與夫人的經濟開銷多來自於早期寫劇本的一些收入,剛開始的時候,孫夫人也在外工作,掙工資。等到後邊隨著寫作的深入,孫夫人才辭掉了工作。
在海南的十幾年時間,他們從來沒把海南島轉完過,只去了少數幾個縣,海南島最熱鬧最具有熱帶風情的三亞,他們也就去了兩三次而已。「在海南,每一個縣都非常有特點,海南島縱橫三四百公裡,周末的自駕旅遊是最好的去處,但我們從來都沒『享受』過。就是天天在工作。」孫皓暉笑著說。
在孫皓暉的描述裡,這段大跨度的寫作過往「已經走過來了,便不覺得有什麼苦。生活上沒有那麼風光,那是一種很正常的生活狀態。」「也許有其他作家、做事業者會面臨一些生活窘境,我的嚴重窘境並不多。」他認為不管是這個社會、時代,還是上天,「還是很眷顧《大秦帝國》的寫作者的。」他補充,「我有一個好夫人也是好幫手,我跟她是一輛戰車的兩個輪子。我寫作的歲月裡,她每天忠實地做三頓飯,這讓我沒有任何生活上的負擔,下樓都很少。」
對於1993年的孫皓暉而言,16年後,小說《大秦帝國》寫作的結束,21年後,電視劇《大秦帝國》在央視1套的黃金檔播出——由之快速推動秦文明意識在當下中國的普及,多少都帶有「夢幻」色彩。
這些比他預料的要快,而他本有做更長「拉鋸戰」的準備。這種有準備的強大「精神力量」支撐與創造《大秦帝國》的初衷一致:他力圖為當下中國注入「強勢生存」民族精神的雄心。寫作過程中,像秦始皇帝那些戰國時代大英雄的人生,對他帶來深深的觸動,更是激勵著他。「我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能把我寫得筋疲力盡,要放下來。」
在孫皓暉看來,中國前三千年積澱的「強勢生存」精神體現在文武兼備、綜合平衡,在任何情況下「天不能死,地不能埋」。在秦時代,我們的文明體系原本像一片大森林,既多元又平衡,所以那個時代,無論國家分治還是統一,都表現出這種「強勢生存」風貌。而儒學史學家從思想形態方面否定了秦時代,認定秦時代為「暴秦」,用「暴秦」兩個字把秦的所有正面意義抹殺、扭曲是不對的。
孫皓暉說,「很多讀者通過《大秦帝國》驀然發現,我們還有過那樣一個輝煌壯麗的時代,還有過那樣高尚、樸實、壯勇的祖先。」
孫皓暉從來都認為自己是一個樂觀主義者,而所謂悲觀主義都有一個立足點,就是歷史是虛無的。而這種灰色情緒是我們中國人的歷史悲劇,因為我們的灰色理念正來自於虛無主義,「是非成敗轉頭空」,好像生命結束一切都沒了。「我覺得我們人類作為一個高級智慧生命,我們對人類生命和整個文明的生命都應該永遠保持樂觀,我覺得唯有這樣的心態和境界,我們才能保持強大的生命力。」
這源自於他主張的「大爭精神」、「強勢生存」。
他樂於被認可為思想者,或是理論工作者。他對自己的定義是:思想先行者。如果硬要浪漫一點兒的表述,他說自己可稱之為一個「精神俠」,卻不是「俠客」。
「俠是一種境界,客則是一種具體的行為者。」他補充道。
他一度曾在網上發表文章,更新博客。2012年新浪找他還開通了微博,他發過幾條後來很少再發,後來乾脆終止了。網絡上的發言,慢慢讓他覺得那些碎片式的發言意義不大,而招致極端者的情緒回應,也愈發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作為一個學者,我更願意沉下心來做一些真正有建設性的理論工作,而不是在網絡上與人進行瑣碎的口舌之爭。」
即使對《大秦帝國》劇本的改編,他也認為那是重複性勞動,這是他在結束第一部劇本改編後,不涉足第二部的原因。「我要往前走,寫理論書籍等等,做更有貢獻的事情。畢竟在『中國文明史』的研究領域,我覺得我們才剛剛開始研究。所以,我更樂於為大家、為社會做一些提供思想資源的工作。編劇、改編固然也能更體現原著精神,但不可能超過原著出現新的原創思想。」
他說,小說寫作的結束讓他更系統了對歷史的認識,比之前更加清晰。他也能更自信地與國內外學者對話,而對於《大秦帝國》面對的爭議,他更樂於找真正的「敵人」對話。
有人將《大秦帝國》看做戰國版的《大國崛起》,孫皓暉不置可否。但他承認,「『大秦帝國』給我們國家和民族爭取話語權,為它的崛起提供了思想基礎意義的條件。」
這種註腳或許是《大秦帝國》作為一種歷史追索給我們當下帶來的現實意義。
原文刊於《時代人物》雜誌2013年10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