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UCI噗玼
編/張九七
再也沒有人,能輕描淡寫出「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這樣高度洗鍊的話語。再也沒有人,能唱出「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這樣飽經滄桑、凝練歲月的詞句。再也沒有人,能埋首故紙作出《人間詞話》、《宋元戲曲考》、《古史新證》這樣別開生面、語驚今古的學術巨著。王國維逝世一周年日,清華大學為他立紀念碑,碑文由陳寅恪撰,林志鈞書丹,馬衡篆額,梁思成設計。
他的生活受父親王乃譽的影響。王乃譽攻書畫、篆刻、詩文,在的各個文化領域都有一定的造詣,對王國維的教育十分嚴格,扮演著一個傳統「嚴父」的角色。這很正常,王家是書香門第,王乃譽是宋安化郡王三十二世裔孫,對兒子的教導自然不能鬆懈。白天,他在私塾隨老師學習,晚上還要在父親王乃譽的嚴苛督導下溫習功課,「每深夜不輟」。其他小孩都在捕魚捉蝦、爬樹掏鳥的時候,他只能坐在書桌前與四書五經為伴。童年的生活養成了王國維孤僻內斂的性格,也讓他對傳統文化產生了依戀的感情。」先生談話雅尚質樸,毫無華飾。非有所問,不輕發言;故先生談話,除與學術有關係者外,可記者絕少也。「可以說,除了學術以外的事情,他什麼都不在意。行走在清華園的人群中,最沉默謙恭的人一定就是他了。1892年,年僅十五歲的王國維入州學,參加海寧州歲試,以第二十一名中秀才。王國維天資聰穎,能在這麼年輕的時候考上秀才,他也因此被稱為「海寧四大才子」之一。1894年甲午戰爭以後,西方思想文化向中國不斷輸入,王國維接觸到新的文化和思想,萌生了追求新學的強烈願望。從這時開始,王國維決心不再只研究中國傳統文化,而是放眼世界,探索學術上新的可能。他的弟弟回憶說:「先君以康梁疏論示先兄,先兄於是棄帖括而不為。」1898年正月,21歲的王國維赴上海求學,入《時務報》館。當時的上海有「家家言時務,人人談西學」的說法,王國維在報館積極學習日文和數理知識,打算出國,在西學上深造。兩年後,他赴日本東京物理學校學習,次年因病回國,在武昌等地任教。同時進行西方學術的翻譯和研究,在《教育世界》上發表文章。△ 王國維書房
1906年,王國維虛歲三十,已經研究了康德、叔本華、尼採哲學,兼英法諸家,結合先秦諸子及宋代理學,又攻西方倫理學、心理學、邏輯學、教育學諸多。
這一連串的成就讓人望而生畏,王國維,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也逐漸在學術界有了些名氣。1898年到1906年,從二十一歲到三十歲,王國維大量接觸與研究西方學術思想,他自稱為「兼通世界之學術」的「獨學」時期。雖然王國維對西學的研究之深在當時幾乎無人能及,可他自己卻說對西學沒有什麼感情。「瓜分之局已成榜樣,如何如何!……每一提筆,不知其何以忘也。」他學習西學始終具有強烈的目的性,旨在促進本國學術的發展,是為救國。1908年,王國維作《人間詞話》,是結合中國古典文學、西方美學理論的巔峰之作。「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除了眾知的「三重」境界,上述這些經典話語,皆出自其中。既不失古典文學之韻味,又兼具現代哲學與當下時代的審美。學者王攸欣表示:"王國維寥寥幾萬字的《人間詞話》和《紅樓夢評論》比朱光潛洋洋百萬字的體系建樹在美學史上更有地位。"此後,王國維的學術研究眼界漸開,名氣也越來越大,逐漸成世界文化的大家之象。王朝崩塌時代滾滾向前,王也漸入中年,人生的重大轉折發生了。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清王朝轟然崩塌,這給王國維在精神上造成了巨大打擊。王國作為科舉出身的正統文人,實在無法將其與清廷分割開來。
他的書架上《紅樓夢》、《桃花扇》、《長生殿》、納蘭性德,往夕歷歷在目,由不得他不感慨萬千。
王國維做過溥儀的老師,又一直不肯剪掉辮子。而北洋的政治時局對當時的舊學者很不利。
出於某種隱秘而又急迫的心情,王國維的學術方向發生了巨大改變。
清朝的崩塌給了他一個警告,反而篤定中華的文脈不能斷,而不再致力於研究西學。
1912年開始,在僑居日本的四年多裡,王國維潛心研究經史、甲骨文字,專力於研究新發現的史料,從古器物到古代書冊、服裝、建築,所涉甚廣。
1916年,王國維回國後任大學教授,從事甲骨文字及商周歷史研究。在學術研究上,王國維功力盡顯;即使是中途轉來的領域,王也能後來居上。△ 陳丹青《國學研究院》,從左到右分別為李濟、梁啓超、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
不出幾年,他撰寫了《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周制度論》、《殷虛卜辭中所見地名考》、《殷禮徵文》等文章;首次證實了《史記·殷本紀》中所記載的殷代世系。此外,他還根據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禮制度。這樣的成就遠超前人。當時,對於商周王朝的存在尚有存疑,史料方面雖然有《尚書》的文獻記載,但相應的考古發掘卻沒有任何證據。西方學者紛紛懷疑中華文明的歷史是否真實,就連當時許多中國學者都開始動搖。他成了將甲骨學由文字學演進到史學的第一人,被郭沫若稱為「新史學的開山」。發掘保護甲骨文字、研究考證商周文化,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將那個虛無縹緲的朝代,重現於世。王國維將中華文明的可考歷史從秦往前推到了商,糾正了那個時代下中國知識分子人的民族虛無主義傾向。他在學術上捷報頻傳、「風風火火」,而神州大地上卻炮聲不絕、「轟轟烈烈」。他像一個「他鄉客」,對周遭越來越陌生的一切無所適從。王國維只好把目光投向他所研究的古代,滿懷希望地對遊子說:「我們再回去吧好不好?「「留著辮子,戴著白色棉布瓜皮小帽,穿長袍,勒一條粗布腰帶,一個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樣。「彼時,北京城只剩下兩根著名的辮子,另一根是北大的辜鴻銘。一天夜裡他對吳宓說:
「我的這條辮子,只能別人來剪,自己怎麼能剪呢?」
良久,二人相對無語。
守墓人的絕唱1923年,王國維到北京充任溥儀的「南書房行走」,恩準「在紫禁城騎馬」,對此他深感「異遇」。他上書溥儀,陳時事,斥西學之危害,共產主義之「不合理」。這和他年輕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讓人不得不感慨,堂堂大師,為何年紀越大反而格局越小呢?他對清室的確存有感情,他的女兒也說:「他與宣統帝既有君臣之名,復有師生之誼,故對清室懷念,自在情理之中。」1924年冬天,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驅逐溥儀出宮。王國維把這當作奇恥大辱,憤而與羅振玉等前清遺老相約投金水河以示反抗,因家人的全天監護而未能成功。然而忠於自己信念的人內心是頑固的,這一天還是來了。1927年6月2日,王國維向同事借了五元鈔票,僱人力車前往頤和園。這是他第一次去頤和園,也是最後一次。一支煙燃盡後,他縱身扎入水中,於昆明湖魚藻軒自沉。七
尾聲
直到西方現代思想吹遍整個中國,他才痛苦地發現:古典時代已經落幕,然而他不想回頭,他想永遠地活在這裡。
△ 王國維半身像
同年四月,國共合作破裂,新的風雲再起,歷史翻了新的篇章。「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此後,古典時代的最後一點餘韻,也消散了,機器的轟鳴響徹雲霄。當所有的疑問都被帶入土裡,蓋棺時的悶響,竟成了守墓人最後的絕唱。做個朋友,拒絕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