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言必談「革命」、「西學」的一派新氣象中,固執的王國維至死也沒有剪掉瓜皮帽下的辮子,他盡己所能地捍守了前朝傳統士大夫最後的堅貞。
無所謂迂腐,或者愚忠,也沒有悽涼、憤懣,在昆明湖那一汪碧藍如玉的湖水中,王國維倏然躍向當中,直到湖面重歸平靜。
除了寥寥遺音「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所掀起的波瀾外,便只剩「君子死社稷」般的絕望餘響。
王國維(1877.12.3-1927.6.2)
王國維,字伯隅、靜安,號觀堂、永觀,浙江海寧鹽官人。
清末國學大師,在文學、美學、史學、哲學、古文字學、考古學等各方面均成就卓著,是中國近、現代相交時期一位享有國際聲譽的著名學者。曾應召任清遜帝溥儀之南書房行走,後投頤和園昆明湖自盡。
很難有人真正理解王國維。
他平日裡寡默寡言,一副不苟言笑的老學究模樣,治學方面卻是才華橫溢,全然沒有半分不合時宜。在《人間詞話》中,他將「為學」分三個境界,至今廣為流傳。
第一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
顯然,箇中真味,沒有哲思,斷難有此令人為之稱絕的感慨,只是從來也沒有人注意到,第三境界裡,看似豁然開朗的王國維,心中該是如何的孤獨和惆悵。
遺珍未央,最是人間留不住。
在1926年11月19日,致羅家倫的信中,傅斯年這樣寫道:
「到清華本無不可,但也有下列數難,使這事不[亦]成問題:(一)我也不願即去,因為我果去,恐也如元任的局面,半在大學,半在研究院,但我很想先自己整理一年再去,因彼處我畏王靜庵君,梁非我所畏,陳我所敬亦非所畏……
傅斯年是性情人物,有「大炮」外號,眼裡揉不得一點沙子,這一點從炮轟孔祥熙、宋子文庸劣腐敗,就可以知曉。同時,傅斯年又是有名的才子,連胡適都說他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
傅斯年
可是,這樣一個最有血性的大學者,卻在信中直言不敢去清華任教的原因是因為敬畏王國維。
「因彼處我畏王靜庵君,梁非我所畏,陳我所敬亦非所畏。」
其中,梁為梁啓超,陳是陳寅恪。筆者以為,傅斯年敬畏王國維,除了學識外,更多的定然是景仰他的峻潔品行。
只是,大勢所趨,無論王國維再如何高義堅忍,最終也只能隨著覆滅的清王朝,成為時代悲涼的縮影。
靜安沉湖,衣冠千年猶有冢。
烈節往往意味著偏執。對於王國維而言,當家國無以慰藉,甚至文化式微,時世也無法容下一張安靜的書桌時,除了悲壯的離去,又將該何去何從?
叔本華曾說「生存意志」是痛苦之源。王國維在對西方哲學的探索中,對叔本華濃厚的悲觀色彩的意志主義哲學,甚為傾心,而這無疑也影響了他的人生觀。
在自沉當日,王國維給溥儀的遺奏中,這樣寫道:
而二十年來,士氣消沉,歷史事變,竟無一死之人,臣所深痛,一灑此恥,此則臣之所能,謹於本日自湛清池。
可見,王國維應是以遺民之身,殉清而亡。
溥儀
然而,不管是何原因,哪怕將他的辮子比作堂吉訶德的長矛,也都不影響王國維的高尚與才學。
有人說,中國有三大天才都死於水,分別是屈原、李白和王國維。而他們三人各自代表著一千年的文化史。一千年才有一篇《離騷》,一千年才有一曲《將進酒》,同樣一千年才有一本《人間詞話》。
尤其屈原與王國維,有諸多相似。屈子投江,開啟了傳統文化的源頭,而靜安沉湖,則宣告了舊文化的結束。
異國他鄉,可憐身是眼中人。
辛亥革命後,王國維攜全家隨羅振玉東渡日本,僑居四年。他敦守君臣綱紀,拒絕朝祚革新,也無法理解革命,對其而言,國內時局動蕩,已是「禮崩樂壞」。
而王國維東居後不久,即適逢日本明治天皇病逝,大將乃木希典同其妻剖腹殉節,成為武士道精神的象徵。
乃木希典
乃木希典「為天皇而死」,對王國維的內心必然是觸動極大。據羅振玉侄女羅莊《海東雜憶》中回憶:
居東二年,最令人驚心動魄者為乃木大將(希典)殉明治天皇一事……伯父(羅振玉)、姻丈(王國維)及家大人(羅振常)皆嘆仰不置。伯父為道大將軼事,大人每日為據報紙解說其旨,雖吾輩小兒女亦不能不為動容也。
王國維的「忠君愛國」想法早已經是根深蒂固,對於乃木希典的行止,他心中如何不敬佩,不共鳴?
在避居日本期間,王國維決意潛心問學,研究方向也轉向經史,同時幫助羅振玉整理大雲書庫藏書,得以盡窺其所藏彝器及其他石器物拓本,並與日本學者廣泛交流,學識大增。
而感慨於清朝的覆亡,王國維多有詩作問世,所作的《壬子三詩》,即《送狩野博士遊歐洲》、《蜀道難》、《頤和園詞》,也可見他甘作遺老的心態。
如《送狩野博士遊歐洲》中,詩曰:
「廟堂已見綱紀弛,城闕還看士風變」、「漢土由來貴忠節,而今文謝安在哉」
或《蜀道難》中,悼端方,詩曰:
「對案輟食慘不歡,請為君歌蜀道難」、「中有千愁與萬冤,南山北山啼杜鵑」
而《頤和園詞》,更是讚揚慈禧「中興之才」:
「東朝淵塞曾無匹,西宮才略稱第一。恩澤何曾逮外家,諮謀往往聞溫室。」
後來,王國維將1912年至1913年間所創作的詩篇二十首,編定為詩集《壬癸集》,並交由日本京都聖華房印行。
在王國維致山田茂助的信札中,有相關提及。
王國維致山田茂助信札 紙本
20世紀初寫本
1通2頁附1封,內附版面設計樣稿1頁。
信札內容:
拜啟:來書並《壬癸集》二頁已閱,中有二誤字乞改正。印刷需二百部,用紙仿眼心抄,印刷亦乞如眼心抄,用墨稍重為荷。以後排成二葉仍乞寄校,郵費加入勘定可也。此上山田茂助樣。王國維,十八日。
山田茂助,字延年,號墨魚齋,為日本明治時期著名書坊聖華房的主人。聖華房位於京都寺畤六角,以經營古舊書籍為業,兼營印刷出版,所發行的《智永真草千字文》、《和漢研譜》等皆為精品。經營書店之餘,山田茂助雅好藏書,與王國維、內藤湖南、長尾甲等一眾中日學人過從甚密,商議印刷事宜,談論詩詞歌賦。
王國維致山田茂助信札 紙本
據信札可知,王國維論及《壬癸集》的勘誤及印刷事宜,並附版面設計樣稿1頁。
王國維致山田茂助信札 紙本 版面設計樣稿
版面設計樣稿中,有「宣統庚戌秋九月日本京都大學教授內藤博士見遺,國維」。
其中「內藤博士」即內藤湖南,是日本近代中國學的重要學者,日本中國學京都學派創始人之一,與中國近代學人多有交遊。
內藤湖南
「宣統庚戌」為1910年,可見王國維在舉家東渡日本前,已經與日本學者有密切學術交流。事實上,早年王國維就曾短暫去日本遊學,後因病歸國。
所以王國維在日期間能與當地學者廣泛交流,與其在國內期間已有往來密不可分,此札可以佐證。
王國維自沉後,眾說紛紜,然他死後哀榮,卻是盛極。
溥儀賜王國維諡號為「忠愨」,清華大學特立《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碑文由陳寅恪撰,林志鈞書丹,馬衡篆額,梁思成設計。
陳寅恪說:「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似乎為王國維之死蓋棺定論,碑文「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更是千古名篇。
梁啓超在《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中,也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歟!」稱讚王國維「不食周粟」的清節。
國學大師吳宓的輓聯,同樣充滿尊敬「離宮猶是前朝,主辱臣憂,汩羅異代沉屈子;浩劫正逢此日,人亡國瘁,海宇同聲哭鄭君」。
王國維之死,幾乎得到了整個民國學界的追思,可謂奇蹟。遺老遺少自不必說,其中也包括了魯迅、郭沫若等,而他們平日裡幾乎很少能夠認可他人。
白髮幾人懷故苑,青山何地葬遺民?
王國維以死表明心志,固執、平靜地綻放了一個傳統士大夫屬於自己的最後光輝。
參考資料:
王國維之死|誰是靜安先生的流水知音?淺談王國維自沉原因新探——END——
觀書時自得新解,作事便應同古人
文:子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