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張別駕答應幫惠能代筆,一方面惠能對他說,不要輕視別人,否則有無量無邊的罪業;另一方面張別駕也有一個要求。
別駕言:『汝但誦偈,吾為汝書。汝若得法,先須度吾,勿忘此言。』
張別駕對惠能說:「如果你想寫無相偈,你可以說,我來為你記錄。但是我有個要求,如果你將來得到了佛法和傳承,最好先要度我,千萬不能忘了這個誓言。」
六祖惠能的開悟偈是這樣的:
惠能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神秀用「身是菩提樹」來比喻,此處說「菩提本無樹」。神秀用「心如明鏡臺」,但在此處說明鏡也並非實有的「臺」。本來沒有一個成實的事物,怎麼會有塵埃或者障礙呢?
這個頌詞有不同版本,各版本的前面兩句沒有差別,後面的「本來無一物」,在敦煌本中是「佛性常清淨」。敦煌本在此頌的後面還有一個頌詞,「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臺。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到底是哪個正確,諸說不一,但大家都認可宗寶本中的這個頌詞。
現在研究禪宗的學術界人士和一些前輩的大德們,對這個偈頌有不同的解釋方法。我想,這個偈頌還尚未深入地講到第二轉法輪離四邊八戲的般若空性,但是的確講了身體或心等一切萬法,在整個世界上都不存在。就像宗喀巴大師和麥彭仁波切為引導初學者,首先宣說遮破有邊的單空見解,這種見解的層面,是任何障礙的本體都不存在,以此說明空的現象,這一點也非常合理。
記得本煥老和尚102歲時,曾接受過一個《羊城晚報》記者的採訪。記者問本煥老和尚:「您悟了一輩子佛法,悟到了什麼?」本煥老和尚說:「無。」悟的是無有、空性的意思。記者再進一步追問:「禪宗裡也說『無』,同您的這個『無』有沒有關係?」本老用「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句頌詞給他說明了一切生死、一切萬法,在本體中都無。
記者又緊接著問:「『本來無一物』和『時時勤拂拭』這兩者,哪一個境界高?」本老回答他,兩種境界到最終抉擇的是空性,本無所有,這是最究竟的境界。
記者再問:「那您現在成佛了沒有?」本老說:「我離成佛差得遠,我是個小和尚。要成佛,一定要利益眾生,對眾生廣作結緣。」等等,講了這些道理。
所以我想:單看這一頌詞的內容,不管前輩的哪一位大德,也不能斷定在那時六祖就已經完全徹悟了,但是與神秀的觀點比較起來,確實高出一籌。神秀的偈頌,講的是從世俗顯現上行持善法;惠能的偈頌,是對身心、對萬事萬物的執著全部斷除的空性。從字面上看,他並沒有抉擇空性也不存在,空性也是遠離一切戲論、一切執著的。當然,每個人的理解能力和程度不同,你如果進一步地再把它解釋成大空性也未嘗不可,但從字面上看,這個偈頌主要應該這樣理解。
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
惠能大師的偈頌,由張別駕寫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寫在了神秀偈頌的旁邊。此時在場的眾眷屬沒有一個不驚訝的,都讚嘆不已,一直議論紛紛、遞相轉告:「非常稀有!我們千萬不要以相貌和形象來判斷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時候他已經成了肉身菩薩。」
大家都知道,平時他只是舂米,而且是在家身份,看起來又憔悴,別人都輕毀他。這個偈頌寫下來後,大家很驚訝,都覺得千萬不能以貌取人。
的確,只通過人的身份、形象和行為,不一定能判斷出他是怎樣的人。在長期的修行過程中,有些人剛開始各方面都如理如法,好像智慧、修行都不錯,但到了最後,不但對佛教沒有貢獻,甚至連毀謗等各種不如法的行為都顯現出來了;有些人剛開始看起來特別可憐,甚至懷疑他是否存在精神問題,行為舉止等各方面都怪模怪樣,但後來變得悟性很高。這種情況不足為奇,佛陀時代也有。
《雜阿含經》裡講,佛陀有一次在給孤獨園為僧眾傳授佛法的時候,來了一位比丘。這個比丘相貌特別醜陋,而且極其憔悴,看起來卑微可憐。他坐在大眾之中,所有的比丘都嫌惡、輕視他。佛陀知道他們的心,便告訴大眾說:比丘眾們,你們不要輕易誹謗,不要以相貌來輕毀他人,他是一個已經獲得阿羅漢果位的聖者。佛陀進一步給他們講,比如孔雀的外表倒是美豔動人,但是飛翔時根本不能勝過大雁;有些愚者,外相上儀容如法,實際上並無功德……在這方面講了一些教言。
所以,大家在以後的時日中不要以貌取人。很多人確實如此,某個人似乎看起來不錯,世間的地位、文憑都很高,上師和眷屬們對他的期望值也很高,但他後來產生邪見,前途盡失,這種現象不勝枚舉。在座的眾人中,知其現在卻不能知其未來。原來法王如意寶也說過:我的眷屬中,默默無聞的小沙彌,將來在我圓寂以後,很有可能大有作為。我問過當年在石渠求學的老修行人,其實法王如意寶在那兒求學時,只是上師對他特別疼愛而已。在僧眾中並不是很出名,而且住的時間也不長,前後只有六年。但後來他的悟性和對佛教的貢獻等很多方面都很難被超越。
同樣,當時六祖在五祖的所有眷屬中,不要說與神秀相比,與普通的僧人相比都相形見絀。如今大家都覺得他是個肉身菩薩。
肉身菩薩,不是像觀音菩薩和文殊菩薩那種帶有報身裝飾的菩薩,而是身體看起來與普通凡夫人無二,但卻有內證的人。現在漢地共稱的肉身菩薩像,如九華山的肉身菩薩像、六祖大師的肉身像,這些叫肉身菩薩像。
不管從哪方面理解,大家異口同聲:這個菩薩——這個活生生的菩薩,是從什麼時候出來的?
古時候的人,悟性都比較高,如果現在某人寫了一個偈頌,大家也看不出他是肉身菩薩還是化身菩薩,但當時可能因為人們都特別重視這些境界,所以大家都這麼講。
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為然。
要知道,當時禪宗的祖位,大家都非常珍視,也有這方面的爭論,就像現在各個地方的選舉一樣複雜。為什麼六祖過後不能再傳?那時候世間上也可能發生了種種的爭端。
五祖見大家都在議論紛紛、大驚小怪,擔心有人損害惠能,便在眾弟子面前,用自己的草鞋鞋底,把牆上惠能的偈頌全部擦掉了,並且在眾人面前說,他也沒有證悟、沒有見性。既然祖師都這樣說了,大家也以為然。
這件事情就此平息了。否則神秀還沒有過關,又突然冒出一個舂米的人來,害怕交付傳承時不圓滿。從五祖的行為上看,他不但特別關心身邊所有弟眾的情緒,而且對六祖未來的交付傳承方面,有很多善巧方便。
一般來講,用鞋底來擦掉講解空性的偈頌,看起來好像並不如法,但必要時,對真正有他心通、了知密意的上師來講,這也沒什麼不合理。
弘忍大師傳法給六祖
次日,祖潛至碓坊,見能腰石舂米,
第二天,五祖悄悄地到惠能所在的碓坊去,見到惠能的腰上繫著很大的石頭在舂米。
好像紀錄片中也有這段情節,當時因為惠能的身體非常瘦弱,而舂米就像踩蹺蹺板一樣,腳蹬在一邊,以自己身體的重量來舂米,如果身體特別輕就力度不夠,所以,他就在身上系特別大的石頭,以此來苦行。這對一般人來講,確實非常困難。
我們發心時也要這樣策勵自己,像六祖這樣有悟性的人都如此苦行,我們現在雖然不需要這種苦行,但尤其到了冬天,部分道友為了僧眾發心,或為了自己維持生活,也很苦行。我今天看到很多道友背煤炭,有的女眾可能因為一直拿著煤炭,手上沾滿炭粉,最後不小心給自己畫了鬍子,精神可嘉。不管怎麼樣,發心非常重要。
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
五祖到了惠能發心的地方,看到他特別精進,聰明能幹,八個多月中,只是為了寫偈頌,跟著沙彌悄悄地出去過一次,除此之外一直呆在那裡。
五祖非常認可地說:「求佛道的人,為了佛法忘卻自己的肉軀,正應當這樣。」
這些法非常甚深。普通世間人,為了自己這一輩子的衣食住行、生活幸福等也付出了很多,更何況為了對生生世世都非常有利的佛法,我們為什麼不需要苦行呢!苦行非常有必要。五祖也對他說,為了佛法理應如此。
我曾看過一位上師的傳記,裡面說他能回憶自己的很多身世。在久遠的前世,就如《賢愚經》裡所講的,他也在自己的身上挖了好多洞來點燈,為了四句偈頌經常這般苦行,即生中為什麼對法反而沒有那麼大的信心?
其實大德們在不同的身世和環境下,對法的信心也可能有增有減,這在聖者的傳記中也屢見不鮮。在座的有些道友也經常講,「唉,我剛來時信心特別好,為什麼最近老是打瞌睡?現在對佛法的信心越來越減退,好像我的修行越來越下滑,怎麼辦啊?」非常傷心和擔憂。
這是一種正常現象,但是不能因為自己的信心越來越減退,就自暴自棄,應該更加努力。你要知道,修行的路起伏不定,有時候覺得自己今天是不是開悟了,特別有把握一樣,這時不能太過於歡喜;有時候又覺得,「一切都完了,你看我現在既生邪見,又沒有任何境界」,這時也不能特別失望,甚至絕望,要努力擁有一個平穩的心態。
就像遠行的人歷見種種高山平川,不同的境界都會在我們的心中顯現。不要說我們一般人,即使是聖者,他能回憶的二百世中,每一世的情況都高低不同。所以,大家也不要特別著急。
為了學習佛法,六祖歷經苦行,非常難忍,但他仍舊任勞任怨地不斷發心。
作為一個修行人,先要徹底地摧毀傲慢,實際行動中也要身體力行,比如磕大頭。我很佩服一些人磕長頭前往拉薩,不管他們的發心如何,首先值得讚嘆的是,他發自內心對三寶有虔誠的信心,否則根本無法行進;第二,他這樣頂禮,相續中的傲慢心肯定會摧毀。
我本人也是每天清晨花一定的時間頂禮。第一,這是一種能讓自己快速清醒過來的方法;第二,覺得頂禮有很多方面的功德。希望大家在修行的過程中,對法一定要有堅定的信心,不要兩三天特別努力,之後又特別懈怠,這樣不太合理。
乃問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
五祖弘忍用很善巧的方式來問惠能大師:「你的米舂好了沒有?(並不是問是否煮熟了。)」
惠能說:「米已經舂好了,但是還欠缺過篩。」
這是一種雙關語,意思就是問:「你的修行和悟性有沒有長進?」在眾人面前用這種表示語言來溝通。惠能回答:「我之前寫偈頌時有一定的開悟,但就如同舂好的米需要過篩一樣,我還需要祖師的印證。」如果有了祖師的印證,像糠皮般的糟粕分別就可以遣除,白米般內在的光明赤裸智慧便可以呈現。
對空方面的境界他是有的,從第二轉法輪的空性方面來講,這可以算是最高的境界。我在前面講了,一切萬法「本來無一物」,本來都沒有一個實有的物質,這樣的空性境界與涅槃無二無別。《大乘頂王經》中說:「一切物無生,求自性亦無,以自性無故,此是涅槃相。」意思是說,一切事物無有產生,也沒有自性,沒有自性的緣故,與涅槃無二無別。
惠能初見五祖時就有一些悟性,應該是他前世或者從小就有。本來從身份上看,他是獦獠,是一個野蠻人;從形象上看,他是砍柴的人,連孩童都歧視他。但是內在就如同四種芒果中,外面不成熟裡面已經成熟的芒果一樣,人中也是如此29。有些修行人,從行止威儀上看境界很高,但內在的貪嗔痴完全沒有損減,這種也有。
當時的六祖,外在是一個整天舂米的苦行者,內在早就對空性有所證悟。但他對空性的悟性,按照藏傳佛教的解釋方法,對光明分方面,可能需要祖師再一次印證,才可以完全開悟。
在眾人中,這是表示性的對話。其他資料或者紀錄片裡講,五祖還問:「你這樣苦行,身體痛不痛?」他說:「本來身體都沒有,還痛什麼?」五祖與他說話,他全是用禪機來作答。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還要和他辯駁兩句,我真心地問你身體痛不痛,你卻反過來說,身體都沒有還痛什麼……
這些說明他最初的證悟是空性方面的證悟,包括他寫的偈頌,憑我的分別念來看,講的是空性方面的境界。
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
五祖是在六祖苦行的碓坊處與他溝通的,後來五祖用柱杖在碓石上敲了三下後就回去了,惠能當下領會了五祖的密意。聽說《西遊記》中孫悟空的故事裡也有這方面的內容。「三鼓」是夜半三更的意思,是夜的三更時分,他入於祖師的屋內,五祖以袈裟圍住禪房,然後親自為惠能講說《金剛經》。如果不遮擋就給他講經,害怕別人看見。
這與密宗有相似之處。有人質疑密宗為什麼保密,為什麼少部分人可以聽,而不讓所有人聽。其實不僅僅是密宗,顯宗像《金剛經》這樣的甚深般若空性法,他也沒有對所有的人都傳,他在傳授的過程中也採用了一些方法。
雖然沒有掛牌或者辦證,也沒有要求修加行,但他也有一種方便方法。是什麼方便方法呢?本來出家人的袈裟是穿在身上的,並不是當帘子的,但是為了不讓其他弟子見到,夜深人靜的時候,祖師用袈裟圍擋,為一個人傳授佛法。
傳授什麼法呢?《金剛經》。
禪宗對《金剛經》和《楞伽經》等幾部經非常重視,因為很多禪宗祖師都是在學習、觀修這些經的過程中開悟的。
——《六祖壇經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