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將相系列
馬革裹屍(三)
精忠嶽飛:鵬舉天下
作者: 公子無翳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裡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一曲《滿江紅》,一顆忠肝膽,一腔驅虜血。
他,二十年馬革裹屍,守土開疆,窮盡生死。
他,浩氣長存,丹心映照脊背椎梁上深深刺下的「盡忠報國」,血濃於血。
他,是南宋「中興四將」之首,是嶽武穆,是嶽飛。
圖|電視劇《精忠嶽飛》
談及嶽飛,總是難忘「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打擄」的嶽家軍;總是扼腕「風波亭」下的「莫須有」;總是深恨那幾個不配提及的名姓。
嶽飛的死,歸結起來十一個字:忠國忠天下不獨忠於趙家。
家,國,天下,是無論歲月如何輪轉,光陰如何消長,始終永恆存在於中國歷史輪迴中的淵遠主題;《禮記·大學》中的「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影響了春秋以來千百代讀書人,也濡染了嶽飛。
顧炎武在《日知錄·正始》中有云:「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什麼意思?
封建王朝的興衰更替,從秦漢隋唐到宋明,變的是國號皇姓,不變的是天下億兆黎民依舊同源同種(漢)。元清兩代是特例,是多民族(漢滿蒙回藏)廣泛融合併存的嘗試。元失敗了,北返蒙古。「反清復明」喊了百多年,天下依舊姓愛新覺羅。
為什麼?
中國古代社會的生民百姓願景十分單一,就兩個字:平安。拆開解釋是:平穩,安全。平穩,春種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全:少於疾患,避於兵禍。說的粗俗點:有奶便是娘,給口飯吃就行。
清代至少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四朝順應了民意,也就安定了社稷。
回到南宋,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怎能坐視「王土」遭侵,「王臣」(民)遭奴?又怎能乞憐媾和,偷安一時?不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匹夫鹹有責,天子焉可不扛鼎天下?「南宋史觀」
問題出在哪裡?
一:宋高宗的煩惱。
通常認為造成宋高宗與嶽飛君臣嫌隙的是因為一句口號:直搗黃龍,迎回二聖。
謬矣。
前半句「直搗黃龍」是嶽飛第四次北伐時在黃河南北捷報頻傳後的欣喜鼓舞之語{1},後半句「迎回二聖」最初卻是出自宋高宗的即位詔中有「同徯兩宮之復」之言。
二聖是誰?宋徽宗與宋欽宗,也就是宋高宗趙構的父兄。
迎回了二聖,自己這個皇帝還做是不做?
二:秦檜是忠是奸?
後世對秦檜的爭議主要在於宋金議和是致使中原陸沉的喪權辱國之舉還是延綿南宋一百五十年國祚的高瞻遠矚之見。
秦檜是主和派毋庸置疑,議和分兩種:戰略性議和與投降式議和。
秦檜最早也是傾向於戰略性議和,畢竟也是正兒八經進士及第出身,孔孟之道也是爛熟於心的。
怎麼後來就「一投到底」了呢?「靖康之難」時,秦檜隨徽欽二帝受虜北上,金人對趙氏皇族、百官公卿視同牲畜,羞辱、奴役、濫殺······沒有盼頭的日子可能是會改變一個人最初的模樣吧?
秦檜南歸後,敏銳的捕捉到了宋高宗內心輾轉反側的那個點(迎回二聖),諂媚上位後,不遺餘力的排擠朝內主戰派、阻撓前線戰事順利推進。這裡面似乎有那麼一點貓膩(背宋降金),但不可否認的是,秦檜做下的一切,都來自高宗的默許。秦檜死後哀榮,贈諡「忠獻」也就有理有據了。
嶽飛與秦檜,這就都是大大的忠臣了?
對,也不對。
於宋高宗個人而言,秦檜是比嶽飛更忠心、更知心、更聽話的臣子,也許在秦檜心裡,「天、地、君、親、師」,「君父」,「名正言順」的更應當排在第一位。
於整座大宋天下而言,嶽飛救百姓於水火,解蒼生於倒懸,才有「父母生我也易,公之保我也難」的涕淋之聲。秦檜賣國求榮,屈害了「嶽爺爺」,自是大大的奸惡之徒了。
圖|電視劇《精忠嶽飛》
真是難吶!
天下與皇帝,孰輕孰重?
全社稷與存君王,誰是誰非?
施展在《樞紐:3000年的中國》中這樣寫道:「天子不再是一家之私主,而是四海之共主,所承載的不再是一姓之興衰,而是天下之運數」。
解釋一下:
天子領受天命執掌天下(受命於天),「天命」具象化到精神層面,是萬民的期冀與擁戴;
因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所以「天命」常「無常」;
想要成為「天命所歸」之人,必須做到「德配天地,兼利萬物,與日月並明,明照四海而不遺微小」,「德」是「仁」、是「義」、也是「道」,所謂「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天下惟有道者處之」,就是這樣的道理了。{2}
講的再白話一點:
天下是客觀存在的一切因果主體,沒有天下,就沒有天下人主觀創造的天命之說;
沒有天命,天子執掌天下也就名不正,言不順;
「有德者」、「有道者」才有資格成為天子;
天子自然而然會欣然承接天命,戍護邦畿,澤被凡眾,達到功垂竹帛的圓滿境界。
答案很明顯了:
你趙家確實在今朝口銜天憲,獨掌乾坤,但只有一個「趙」,也編不出一本《百家姓》來。
我嶽飛這輩子想的,也就是讓姓錢的、姓孫的、姓李的······都能活的自在點。
最起碼,活著的時候像個人,死了的時候,能穩穩噹噹的埋在自家祖墳裡。
圖|電視劇《精忠嶽飛》
人活一輩子,有的人生下來就是當皇帝的命。有的人到咽氣都不知道汴京城裡的酒是什麼滋味。有的人一世都在向黃土麥穗秦腔討生活。有的人春雨裡種稻穀掃塘泥,秋風中收滿米嘬蟹黃。
還有的人,想死在更南,死於更北。做的,是為天下雪中送炭的事情!
嶽飛生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耕之家,父親嶽和早故,留下他和母親姚氏,還有幾個年幼弟妹,在兵荒馬亂的年頭裡相依為命。
長兄如父,原本嶽飛應該挑起的是這個家的擔子,侍奉娘親,攜育手足,娶妻生子,延續香火。日子雖然平淡,也能有個溫飽。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聖人說的總不會有錯吧?
是沒錯,但有些事一碼歸一碼,不是這麼個道理。
國破山河不在,城春草木徒深,四顧望去,茫然無措:回家的路,又在何方?
哪裡有那麼多弱冠之年便以天下為己任的高談闊論?
想守候的,不過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最難割捨的事物罷了。
因為想保家,所以必須衛國。
因為想衛國,所以必須護住這片天下。
嶽飛這北望中原的二十年,三度投戎,先從劉韐,再歸宗澤,最後拉起了屬於自己的「嶽家軍」。
說他走的坎坷,走的跌跌撞撞:忠言復土,幾度逆耳,罷錄除籍;力反和議,幾遭辭封,不允不聽。
說他走的平坦,走的順順噹噹:三十二歲成為有宋一代最年輕建節者。
嶽飛的抗金之功不作過多贅述,收復建康、襄陽六郡、商、虢之地;背嵬軍郾城、穎昌大破金兀朮「鐵浮屠」、「拐子馬」······早已共知於黃髮垂髫,書成《說嶽》,膾炙人口,傳頌不絕。
圖|電視劇《精忠嶽飛》
天不假年,徒嘆奈何的是:為什麼僅僅一朝君王后,嶽飛沉冤便得昭雪?真的是這世間最捉摸不透的就是人心嗎?
嶽飛在宋孝宗在位時期得到的平反追諡,乍看上去是朝野上下的痛定思痛,實則是借拔高嶽飛的丘山之功來凝聚一時激昂的民族情緒,使「隆興北伐」獲得最廣泛的民族支持。雖然最後得到的結果不過是另一個「澶淵之盟」,但嶽飛的死在精神層面體現了另一重蒙塵許久的深意。
「紹興」、「隆興」兩度和議後,宋金息兵止戈,各自致力於重振因窮兵黷武而支離破碎的民生經濟。南宋因為佔據富庶肥沃的長江南岸,天然的地理條件加上吃到了和平帶來的發展紅利,復甦的尤為迅猛。
因為烽火狼煙斷弦許久的儒學篇章,也再一次,奏響了更為綿長悠遠的治世之音。
接續上前譜的,正是儒家繼孔、孟、荀三聖后繼往開來的理學集大成者: 朱熹。
朱熹的理學思想與立書著述精妙艱深,同道者甚少而斷章取義者甚多,有意或無意的忽略了朱熹在「為往聖繼絕學」的同時,也從未停止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從而成就「為萬世開太平」的宏大願景。
從年鑑學派研究方向出發,朱熹與嶽飛,在歷史錯綜複雜的脈絡體系中絕非處於兩不相交的不同領域。
嶽飛離世時朱熹年方十二,幼年的朱熹親身經歷了南宋初年的動蕩時局,親眼目睹、聽聞了嶽飛揮師北伐的壯懷激烈與含冤九泉的黯然銷魂,但後來朱熹入仕應詔所陳「外攘夷狄之復仇大義」,不能說是因為感念「飛之遺風」,所以才有此論。
歷史演變所依據的是結構 —— 功能關係,而非因果循環關係,是因為在「道」、「德」、「仁」、「義」所構成的精神世界中,嶽飛與朱熹殊途同歸,前者致力於通過世俗戰爭重築中華民族之萬裡長城,後者則試圖通過天理學說重塑中華民族之意志堡壘。
終極目的只有一個:中興社稷。
圖|電視劇《精忠嶽飛》
當「宋儒因其政治上的不得志,得以對現實政治保持疏離與批判,在現實之外確立不可移易的倫理標準,以此來格君心,正天下」後,中華民族實現了精神的普遍自我反思,廟堂之高因此相濡於江湖之遠,嶽飛的精神重生,理所當然的到來了。{3}
今日的中國,早已完成了對單一漢民族主義的超越與突破,少數民族與漢民族的和諧共處完美延續了中國傳統史觀的基礎信念:大一統。
嶽飛的「精忠報國」便再無用武之地了嗎?
《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裡,令狐衝說:「我要退出江湖,從此不問江湖之事。」
任我行反問他:「這個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麼退出?」
嶽飛那時候的江湖,是宋與金。
後來的江湖,是封建、專制與共和、民主。
這會兒的江湖,天更黑,水更渾。
中國,不等候炬火。
十四萬萬中國人,十四萬萬點光!
中國,一如往昔,以和為貴。
旦有犯我中國者,雖遠必誅!
參考資料:
{1}. 元 脫脫 阿魯圖·宋史·嶽飛傳:「金將軍韓常欲以五萬眾內附。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
{2}. 春秋 孔丘·禮記·經解
{3}. 施展·樞紐:3000年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