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宏朗誦《青玉案·元夕》
▼李修平朗誦《青玉案·元夕》
▼《品讀經典》之《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們前面講了李清照,講了她很多唯美的詩詞。既然講了李易安,怎能不講辛幼安呢,辛棄疾和李清照並稱「濟南二安」(清代神韻派大師王士禛稱李易安與辛幼安為「濟南二安」,云:「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為幼安稱首,皆吾濟南人,難乎為繼矣。(《花草蒙拾》)」濟南二安指李清照(號易安居士)和辛棄疾(字幼安)。為宋代詞壇「婉約派」與「豪放派」代表人物。同為濟南(李清照章丘人,辛棄疾歷城人)人。)。就解讀詩詞的唯美之旅而言,我想,如果不講「濟南二安」,恐怕永遠難以心安。今天我們就來共同品讀一下辛棄疾的那首名作——《青玉案·元夕》。詞云:「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首先要面對的一個難題就是「青玉案」的這個詞牌名,事實上我前些年個人還一直堅持這個詞牌應該讀作青玉案(qīng yù wǎn)。後來反覆的思考,尤其是在今年年初的詩詞大會上,我還特別解釋了一段,我個人現在的研究認為還是應該讀回青玉案(qīng yù àn),因為解釋的太專業、太複雜,這一段可惜被剪掉了,沒有播出。說到這個詞牌,沒有異議的、所有人公認的是來自張衡的《四愁詩》,其中說:「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問題就在於張衡的這《四愁詩》裡,他到底應該說「何以報之青玉案(qīng yù àn)」,還是 「何以報之青玉案(qīng yù wǎn)」呢?
此前大多數觀點認為,《南歌子》裡這個地方肯定是「何以報之青玉案(qīng yù wǎn)」,「美人贈我錦繡緞」嘛,我要報之以、回贈她一個,不可能贈送一個「案(àn)幾」給她。「青玉」這裡是獨山玉(獨山玉是中國四大名玉之一,有南陽翡翠之稱,是一種重要的玉雕材料,產於河南南陽的獨山,也稱「南陽玉」或「河南玉」或「獨玉」。),應該是石器。那麼像南宋鞏豐(鞏豐(1148~1217),字仲至,號慄齋。南宋淳熙十一年(1184),以太學生參加對策,中進士。「石聳泉飛急,淵深流自長。聲滴滴,影蒼蒼,一泓清影瀉滄浪。澗草侵人碧,山花繞路香。水簾佳景皆詩句,酒興無如逸興狂。」——鞏豐),他就引呂少衛《語林》裡說,說這個「案」字乃古「碗」字,就是通古寫的這個「碗」字,所以這個地方我回報給美人的一定是青玉做成的碗。(南宋鞏豐的《鞏氏後耳目志》:「孟光舉桉齊眉,俗直謂幾桉耳。呂少衛《語林》:桉乃古盔盌字,謂舉盌與眉齊耳。張平子《四愁詩》:『何以報之青玉桉』,謂青玉椀耳。若此類者,皆不可以習熟忽而不考,識者所哂。」)呂少衛的《語林》已經不可考了,但是鞏豐這麼一引用之後啊,後來很多人都以呂少衛的觀點為依據,就把它讀成「何以報之青玉案(wǎn)」。但是到了明代,像大才子楊慎楊升庵,還有明「後七子」的領袖王世貞就都考證過,認為鞏豐所引的呂少衛的這個解讀是有誤的。
後來我也專門向有些文物學家,包括到一些博物館親自去看,才反覆推敲,覺得呂少衛的說法確實是有誤。這個「何以報之青玉案」的「案」肯定不是指案幾了,更不是小桌子,但是不是案幾是不是就一定是碗呢?我們從古人所用的石器,仔細地進行分類就可以看出來了。你比如說,喝酒要用杯,然後比杯子大一點是碟,碟是裝零食用的,然後比杯子深一些的叫做盞,「三杯兩盞淡酒」,但是盞其實是用來喝茶用的。那麼,比盞更大更深一些的就是碗,碗主要是用來裝飯用的,比碗更闊更淺一些的是盤,盤子是裝肉或者裝菜用的。
那麼這個盤子裡頭它就分兩種:一種是無足的,就是我們現在看到大多數的盤子就是個平頂的,但古人有一種盤子是有腿的,就像那個古代的豆器一樣,它就是有腿兒的,有時候有三個腿兒,雖然很短那個腿,但是是有腿的。這樣一來有足的就是案,無足的就是盤。所以,「何以報之青玉案」其實不是說的青玉做的碗,而是青玉做的有足的那種盤子,它也是一種石器。當然,比盤更大的就是盆了,所以「案」其實是石器盤子裡面獨特的一種。因為這個盤子可以做得很大,然後有玉做的,當然也可以有木質的,那麼放大了之後它就變成了一種几案。
所以後來古人對桌子的分類也分為幾種,桌子肯定是有腿的,那麼腿短而窄的就叫做「幾」,所以我們經常說茶几、條幾,那麼腿短而寬的就叫做「案」,這就是由有腿的盤子發展來的,腿長而面闊的就是桌子啦。所以有此一大篇小學上的考證,我個人認為像這個詞牌還是要讀作「青玉案(qīng yù àn)」,它不是青玉做成的碗,而是青玉做成的有足的盤子。好吧,就此打住,音韻訓詁太多,有時候真的會破壞詩詞的意境。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辛棄疾上來寫的是什麼?寫的是元宵夜的盛景,火樹銀花不夜天啊,其實那一句的意境就是從「東風夜放花千樹」發揮而來。宋代我們知道,煙花的技術水平已經非常高了。中國人的四大發明,像「火藥啊」、像指南針呢,一旦發明出來,首先不是用於武力和擴張,而是力圖用於生活,所以華夏文明其實是一個愛好和平的民族。火藥技術的發明使得這個煙花技術在兩宋期間就像印刷術一樣突飛猛進。所以元宵之夜,一處處的這個煙花禮花飛向天空,然後就像怎麼樣?「更吹落,星如雨」,我們喜歡看煙火都知道,綻放之後,然後像星雨一樣散落下來,而人被這種閃亮的星雨所籠罩,一下子就會情緒無比亢奮,被籠罩在火樹銀花的節日狂歡裡。
「寶馬雕車香滿路」,寶馬車,寶馬和現在的寶馬當然不一樣,但是本質上也沒有什麼不一樣。有人說願意坐在寶馬車裡哭泣,也不願意坐在自行車上歡笑,其實每個時代都不乏拜金的喧囂,這裡的「寶馬」和「雕車」指的是達官顯貴們攜帶家眷出行,出門觀燈嘛。所以,因為有家眷出行、女眷出行,「寶馬雕車香滿路」,滿滿的脂粉氣真如「紫陌紅塵拂面來」呀!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這裡要訓詁的三個詞,一是「鳳簫」,一般解讀為就是吹奏笛簫,其實細細甄別還是有用意上的區別的。我個人非常喜歡民族器樂,主攻就是洞簫,那麼簫裡面其實分為洞簫、琴簫,還有就是排簫,那麼這裡的鳳簫呢,其實應該指的是排簫。洞簫和琴簫,洞簫適合獨奏,排簫適合和古琴一起演奏,洞簫和琴簫的音量都不是很大,其聲就像蘇東坡說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它適合在幽靜的環境下吹。排簫呢,音量很大,音域也比較廣,吹起來非常響,所以用鳳簫演奏,這裡說「鳳簫聲動」,當然也可以泛指了,應該指的就是當時的那個場面非常的熱鬧。
「玉壺光轉」,「玉壺」古人爭議很大,一說是指月亮,另外一說就是指花燈。我個人認為,要指月亮可能效果更好一些,因為後面的「一夜魚龍舞」的「魚龍」就是指的這個像魚、像龍一樣的燈籠。如果「玉壺」也還是指花燈、指燈籠,那麼就是在燈籠的光輝下,燈籠在舞動。相比之下,就不如說在月華之下,燈火輝煌,甚至人們因為沉浸在節日裡頭通宵達旦、載歌載舞,非常的歡情,這種情緒甚至都影響了月亮,所以說「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就是說在元夕賞花燈的這個節氣氛圍裡頭,所有你能看到的因素,不論是演奏、音樂、月光、花燈、寶馬、雕車,甚至聞到的脂粉氣都在一種狂歡的境界。
所以辛棄疾是調動了視覺、聽覺、嗅覺、觸覺各方面的感覺,而且元宵燈會的盛景。這正是他技法上的高妙之處,當你把觸覺、味覺、嗅覺、聽覺、視覺,所有的感覺都用上去的時候,在這種極其喧囂熱鬧的背景襯託下,最後的第六感讓你「驀然回首」。那種尋找,那種直覺下的第六感的尋找才特別能觸動你的靈魂。所以下片開始,作者在上片營造的元夕氛圍下直奔主題。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這一句是寫的元宵觀燈的女子們,你看她們穿著美麗的衣服,帶著漂亮的首飾。「蛾兒」和「雪柳」、和「黃金縷」都是古代女子們在盛大節日時、出行時頭上戴的各種裝飾品。這說明辛棄疾眼中所見,滿街的女子都是盛裝出行,她們歡天喜地的從詩人身邊走過,所過之處,陣陣暗香隨風飄蕩,可是詩人這種極盡渲染之能事,卻是為了反襯他的心中不為所動。
「眾裡尋他千百度」啊,他在人群中、在人流中、在無數的美麗女子中找啊找啊。我突然想起一首歌,「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當然那兒歌裡講的是偶遇,而詩人在這裡卻是有目的的尋找,他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麼人,所以才說「眾裡尋他千百度」。那麼他找到了嗎?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闌珊」是零落稀疏的樣子,「燈火闌珊」因為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已經變成了一個成語了,濃縮的精華。那麼對於這一句「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一直以來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認為,這裡的燈火闌珊就是指當時、就是燈火漸漸散盡。你看天空中飄灑下來的禮花,快接近地面的時候就已經熄滅散盡了,所以頭上雖然有流光溢彩,而那姑娘站立的地方卻是昏暗的,所以相比較於當時喧囂熱鬧光亮的背景,那姑娘站立的地方是人煙稀少、比較冷清昏暗的地方。還有一種說法則認為,這裡的「燈火闌珊」已是良夜將逝,已是火樹銀花的燈會已到尾聲,說明作者是經過了一個漫長的尋找,此所謂「眾裡尋他千百度」也。
我個人認為這兩種說法俱無不可,都可以,但是我個人更喜歡後一種說法。你看我們現在經常用到燈火闌珊夜,就是說入夜之後家家舉燈,到就寢的時候就會關燈,那麼「燈火闌珊夜」指的不是說家家開燈,而是逐漸燈都滅了,說明夜深了,深夜無人時分才叫「燈火闌珊夜」。自從燈亮、萬家燈火,再到燈一個個熄滅,這種過程就讓人有一種時間上的無限感慨,當然因為有「驀然回首」在,第一種說法說即使看到煙花將滅處意為「燈火闌珊」也無不可。不管怎麼樣,最精彩的就是這一句——「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們把它當作一首情詩來解讀,當然他非常符合愛情中的男女那種尋尋覓覓,那種「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的感覺。但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比擬人生,包括治學,包括人生的三大境界,說最後一層境界就是辛棄疾所說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以這就不只是愛情的境界,這也是人生的境界,所以有一種觀點認為,辛棄疾寫的其實並不只是一首情詩,他用一首情詩情詞來表達人生的追求。所以,詞中「燈火闌珊處」的那人固然可以是一個青春妙齡少女,但也可以是詩人偉大靈魂的自喻。
辛棄疾自幼生長於金兵肆虐的淪陷區,可他卻有一顆不屈的愛國之心,自幼就有堅定的報國之志。年輕時加入義軍,擎起抗戰大旗,然後渡江南歸,尋宗認祖,然後突入金兵大營,手刃叛賊。當時「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從此欲「料卻君王天下事」,要「贏得生前身後名」。只是沒想到的是,南渡之後,一腔報國之志卻無從談起,他的抗戰名作《美芹十論》、《九議》不過是當權者案上的一堆廢紙,甚至他為了準備收復失地苦練「飛虎軍」,也被人彈劾為聚斂、滋事。可是即使這樣,即使種種阻撓,種種非議,種種現實的悲哀,辛棄疾也從未放棄過他心中報國的理想和對人生價值的永恆追求,甚至到他臨終,在病榻之上,他還大喊「殺賊,殺賊!」。
雖然現實是悲哀的,塵世是荒涼的,政治是無奈的,可是在現實的喧囂與無奈裡,那個堅定的精神自我反倒凸顯了出來,這不就是「燈火闌珊處」的那人、那個我嘛。其實愛情和理想、和信仰是一樣的,其實我經常認為愛情本身就是一種信仰。要找到你真愛的那個她,就像要找到你追求的那個我,必須在紅塵裡「路漫漫其上下而求索」,必須在視覺、聽覺、幻覺一切喧囂的誘惑中,堅定你的追求,堅定你之所愛,那麼總有那麼一刻,當你「眾裡尋他千百度」,當你「驀然回首」,你要尋找的那個人、那個我就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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