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月18日的下午我給武漢做自駕遊的朋友發過個微信。
一方面7日上海科研單位發布了在武漢海鮮市場出現的呼吸道傳染病患者身上檢測出一種新的SARS病毒,有點擔心朋友的情況。
另一方面呢,年後馬上有個事,也要請武漢的朋友幫忙。乘著年前人好找,彼此幾個環節勾兌一下,會挺有效率。
朋友的回信非常簡練,說一切正常沒問題,我們這都很好,應該控制住了,歡迎你隨時過來。
後來又冒出來別的事,有個朋友的孩子在當地結婚,希望我能去一下。也是很好關係那種,又離得不遠,不去不近情理。
這麼一拖時間,年前就那幾天,轉眼就是除夕,武漢也隨即封城了。
中國的哪個省會我都去過不止一次,比較起來,對武漢還是有感情的。我在大學時代剛剛開始旅行生涯的僅有幾次裡,武漢留給我的記憶尤其鮮明,至今歷歷在目。
之後去過多少次都記不得了,總有不下十次吧。
我去了朋友要張羅,要去飯店酒樓整幾杯,各種接觸人等就雜了,沒去興許躲過了一劫,也沒有給朋友添麻煩,這應該也是天意吧。
我在網上看到有張漫畫。
畫的是一個熱乾麵小朋友躺在病床上,大大的窗外陽光明媚,有很多小朋友擠作一堆為它祝福。
這些小朋友也以各地的代表小吃擬人化。
看著特別的溫暖,特別的充滿希望。
武漢麼,這麼多年來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
疫情本身是不幸的,不過歷經苦難也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基因密碼之一,或者說我們已經成了苦難的宿主,無法擺脫,只有面對。
這些日子來,全世界多少人都在祝福武漢,祝福一切要好起來,越快越好。
二
第一次去武漢還是三十來年前的陳年舊事了。
那個時代大學裡周末流行舉辦舞會。說是舞會,也就是找個水磨石的禮堂,加上臺簡單的音響。
來參加舞會的並不限於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更有社會青年湊熱鬧,倒是每次都是熙熙攘攘的很熱鬧。
男生和女生那個年代各站一邊,絕不插花站,也沒有椅子沙發可以坐坐。
挺像現在小區門口日常看得到的景象:男生像一邊等著擦洗廚房油煙機、修廁所下水道、裝防盜門玻璃窗的男臨時工。女的像另一邊排著隊做房產或者保險,電訊的女業務員們。男生這邊煙霧繚繞,女生通常比男生穿的要鮮亮的多。
我是在舞會上認識的王姐。
當時她站在牆邊,面朝著牆和朋友說話,樂曲響起來的時候我走過去請她跳支舞。王姐轉過頭的時候,我才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清她比我們其實大的多,當時就有三十多歲,是武漢某報社派來進修的領導。
這樣我們就算認識了。
臨去武漢的時候,我想起來王姐就給她寄了明信片,告訴大概幾號到。
那個年代都很窮,去每個地方窮遊有熟人蹭一頓飯也是好的。
明信片寄出我們就出發了,當年也沒有打電話也沒有刻意去等回信。
現在說起來,還挺佛系的。
到武漢是個晴朗的上午,我們按著地址就找了過去。
找到漢口的地址一看,居然是幢看得見長江的兩層洋樓,開門的正是王姐,她第一句話說知道你們要來,我特意請假在家等了幾天了。
王姐家的客廳怕有大幾十平。打蠟的柚木地板,吊燈、立鍾、鋼琴和皮沙發。
在我們當年的小市民甚至農民子弟的學子眼裡,根本就是輝煌的皇宮。
在武漢的幾個晚上,天氣也熱,我們都堅持睡在客廳,再不好意思打擾,沒有上樓。
睡在地板上的我第一夜被大立鍾沉悶的擦擦走動聲困擾睡不著,注意力集中到了鋼琴上擺著的一排娃娃上,那些娃娃都憨笑著,我記得我還一個個拿起來看了看。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原來叫俄羅斯套娃。
第二天開始王姐就用單位的車帶我們到處逛,一大早出發前在附近的小鋪子裡王姐請我們吃了熱乾麵。這是我此生吃的第一碗熱乾麵,熱熱的複合的面香好像至今就在嘴邊。
三
如果你以為我想說武漢人都是這樣熱情大方,那就大錯特錯了。這樣的武漢人很罕見,武漢人內斂而注重距離,與其說他們熱情周到,不如說他們擅長打打人際交往的太極拳更合適。
儘管我從來沒有問過王姐的家世,想必她的生活和這座城市的平民是脫節的。
說起武漢的性格特徵,自然離不開碼頭文化。
說起碼頭文化又會和豪爽、大方、義氣等聯繫一起。
不要相信,這都是當地業餘文史愛好者編出來的鬼話。
我來告訴你什麼叫碼頭文化?在貧窮的動蕩的年代裡,碼頭文化就兩句話:一是看不起人,二是欺負外鄉人。
碼頭城市南來北往人多,見聞多,見識廣。他們不至於都很富有,可隨便搞到一點錢也不很難,再潦倒的一生裡也過過幾天好日子。
他們很容易目空一切,年輕的時候甩滑鬥狠,老了誰都能吹兩句老子當年如何的牛逼。本地人不僅看不起周邊省市的城鎮鄉村,他們互相也從來都看不起。
不信你看郭德綱火了之後,他的天津同行們長者們是怎麼編排他的。
欺負外鄉人是明知道你浪裡來水裡去,這輩子還會不會有第二次光臨此地的機會都不好說,欺負你在你身上刮下一層油,天經地義的,這樣才對得起順風順水的保佑自己的土地爺。
當然時代變了,一切都在變。但有的變了,有的也不見得就容易變。我祖籍天津,生在上海,深知大碼頭的奧義。
每一座碼頭城市大意相似,細節又各異。
以中國的五大碼頭城市,上海、天津、南京、武漢、重慶為例。
上海、天津、重慶可以歸一類,這三個城市通商開埠以來200年,幾乎沒有遭遇大災,整個城市文化是連續的,在那些荒唐的歲月裡,抱團欺負外地人更是駕輕就熟,花樣百出。
比如上海的杜月笙,天津的袁文會都曾擁有軍隊規模的幫會,幫會控制著整個碼頭城市的運營,每個當地人都是一顆螺絲釘。重慶的劉湘乾脆就把幫會變成了軍隊,他手下大將全是袍哥,範哈爾師長的整個師甚至每一個士兵都是哥老會的弟子。
南京的特別在於,與其說是個大碼頭,它從西漢開始六度成為都城,更是金光四射的王者之城。
民國是它王者歲月最後的回憶,從此輝煌戛然而止,被打回原型石頭城。
這座城市自此變得無精打彩。懷疑、憤憤、不平,幾分沮喪幾分愛抬槓還有幾分忍氣吞聲。
南京的文化氛圍也是很特別的,早年有畫亂七八糟裸體的朱新建,近年有李志亂七八糟胡唱的歌人。他們是桀驁的、自言自語的、是黑衣黑褲孤身走在山路之中的夜行人,令人感觸更令人惆悵。
而武漢和其他四座碼頭城市比,又有著更大大的不同之處。
四
武漢位於長江航道正中間,又連接著南北幹線,它恐怕是長江裡最繁忙的碼頭城市。
但也因著長江而被一分為三,它在本質上就是散漫的,和隨波逐流的河砂一樣的散漫。
武漢從來沒有過什麼響噹噹的幫會、狠人,它是座最無奈的碼頭城市。
它的地理很不幸,不幸到無法躲過大陸發生的任何一次不幸。
不說古代,就在近代史上,清軍和太平軍就在武漢展開過長達四年的拉鋸戰。
太平軍三戰武昌,四奪漢口,來回不斷的攻防把武漢三鎮最終打成了一座廢城,而太平軍的精銳也幾乎損失殆盡,覆滅只是時間問題了。
圍繞武漢的戰火還波及了安徽、河南、江西等好幾個省。
奠定民國的武昌起義,這場不大規模的戰火之後不到三十年,抗戰爆發了。
1938年的武漢會戰,蔣介石拿出了手裡一半的軍隊,和日寇從初春死戰到深秋。
這是整個抗戰之中最大規模的戰役,其慘烈和歷史地位幾和史達林格勒保衛戰相當。
戰役結束後日寇鋒芒盡失,從此大陸戰火進入相持階段,對中國的日後反攻起到了決定作用。
雖然會戰發生在1938年,但日寇對武漢早在1937年底就開始了連續不斷的轟炸。
到1938年底,武漢再次被打成了一座殘破不全的空城。
這座散漫的,一直天空灰濛濛的,其實平時並不多起眼的碼頭城市,每每在歷史的關鍵時刻突然以它的方式醒目,以慘痛的代價留下它獨有的不可磨滅的記號。
九十年代初我碰到過一位參加過武漢會戰的日本老兵。
老兵姓永井,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經營著一家幾十個工人的加工作坊。
他當年是剛滿二十歲的迫擊炮手。據他回憶,恐怖的會戰期間,子彈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都會飛來,經常會陷入敵友不分的困境。
他們被中國軍隊包圍著,同時他們也反包圍著中國軍隊,無休無止的粘戰幾天幾夜是很平常的,屍體重疊著無邊無際,槍炮聲卻永遠不會結束。
他也幾次死裡逃生,腰部中了一彈。
他受了傷,所在部隊也喪失了戰鬥力。於是轉為治安部隊一直留在武漢附近,直到日本投降。
老頭戰後加入川口市日中協會,成為一個任勞任怨的幹部,引進湖北的、山西的還有哪裡的中國年輕人到他的工廠打工。
滄海桑田,今天南連東京的小城川口市,也成了中國人居住最多的地方,估計有五萬以上。
武漢因為戰火屢廢屢建以及地理上的散漫,珍惜當下是他們最信奉的生活哲學。
武漢人尤其重視當下,並不去煩惱未來可能遭遇的困難。
五
凌晨,在武漢三鎮每一個居民區的邊邊角角,小店小鋪和載著鍋碗爐灶的三輪車,人力車,平板車一起奏響每天武漢交響曲的序曲。
以熱乾麵為首,三鮮豆皮、湯包、罐湯、湯粉、面窩、乾絲等武漢特有的早點,加上其他全國各地派來武漢的早點代表,什麼燒餅、油條、豆花、煎餅果子、雞蛋灌餅、牛肉拉麵、水餃、餛飩,琳琅滿目。
即使在再困難的年代裡,武漢人即使省下錢不買別的,也不會從夥食費裡摳錢。
早餐,甚至一日三餐都不在家裡吃才是最光榮武漢人。
我一直懷疑輪家庭廚藝,武漢人是全國最差的,無論男女。
論早餐的豐富程度,能和他們比的只有廣州。
廣州自古以來的富庶底蘊又遠遠不是武漢可以望背的。
武漢人散漫樂觀、愛誰誰的天性從吃東西的風俗上也可見一斑。
通常我在武漢,即使酒店有早餐我也不會去吃,樂於去小巷深處找那些煙燻的四面黑乎乎的早點鋪子。
現在有了大眾點評,什麼犄角旮旯都有人打卡,還有高德騰訊帶路,就更加方便了。
我在武漢的早餐永遠在豆皮、湯包、熱乾麵裡做選擇。前天寫了篇油條,回憶了一遍,確認我沒有在武漢吃過油條,不了解武漢油條的風味。
如今大街上的熱乾麵,多用塗了蠟的紙碗來裝,令講究的人心生狐疑。
擔心熱騰騰的熱乾麵會融化掉紙碗上的工業蠟層是沒必要的。
心急火燎的武漢人在蠟融化之前早已把面吃的一乾二淨了。
據說網上有武漢的公交車司機邊開車邊吃過熱乾麵的視頻,我確實見過邊騎自行車邊吃熱乾麵的年輕人,在武漢大學的校園裡。
武漢人的性格並不是爭分奪秒的,不是港島小跑著上班的香港工友。為什麼如此經濟的利用時間,我也很納悶。
好在熱乾麵是乾拌麵,可以隨便欺負著吃,不尊重的吃。如果換一碗蘭州牛肉拉麵,或者蘇州大肉麵,武漢人即使有四隻手,騎在自行車上他也搞不定的。
武漢熱乾麵的歷史並不長,就誕生在抗戰的初期,武漢會戰的前後。
槍聲一響,熱乾麵端起來就跑,方便,邊騎自行車邊吃也許也是兵荒馬亂年代遺留的習慣。
在當時,武漢人沒有條件像上海人那樣,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麵,也能大馬金刀坐下來,吃得氣象萬千。
上海雁蕩路上有一家小店味香齋很有名,最早就是武漢人開的。
店裡最有名的是麻醬拌麵,是升級版的熱乾麵,面裡去掉了鹹蘿蔔丁,面邊上再標配一碗牛肉湯。
我有幾個朋友經常去吃,有個姓周的記性不是很好的女生,每次吃了都要拍照發朋友圈。
六
有階段我經常去武漢玩,有個校友姓劉,畢業後去武大讀研畢業後就留在武大工作,他是地道的武漢人。
老劉非常有意思,你和他在一起就要忍受他不停的碎碎念。
好在他的語言有著武漢人的幽默風趣,充滿了負能量。如果再加上一點歷史故事,完全就是又一個易中天。
他的負能量爆棚是有原因的,原因是工作了好幾年學校還沒有給他安排住處。
也不是學校在虐待他,學校裡這樣的青年教師大把大把的。
何況他父母家就在武漢,雖然離的很遠,也非常的狹窄。
父母的鬥室,時間上不支持他上下班的距離,空間上更不支持他和他太太搬進來。
他想了個辦法,自說自話佔領了宿舍樓三樓的女廁所。
把蹲位之間的隔板都拆了,然後在蹲位上鋪上了一層木板。兩口子就在門口脫鞋,在木板上面吃飯和睡覺。
他的住處我去過,一進去你恍惚是不是來到一個朝鮮人家裡。
在那裡吃飯,時不時屁股下面會傳來涓涓的水流聲響。
有次我看著窗外的樹影,開玩笑說你這才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高士生活。
再去的時候,只見他在牆上直接用毛筆寫上了「清泉居」三個大字。
武漢的天氣冬涼夏熱,在沒有空調的房間裡一年四季呆得住的沒有幾天。
長江流域的三大火爐,重慶、武漢、南京,如果把冬天也綜合進來恐怕武漢的天氣之惡,要列第一名。
我和老劉在屋裡呆不住,就經常一起在武大的四處溜達,最愛去的地方是東湖。
夏天的時候,抱個輪胎在東湖裡遊泳的人很多,僻靜點的地方清晨有人在釣魚,黃昏有人談情說愛。充滿了和平年代應該有的景象。
遙望偉人的別墅,我也會身不由己的想起那些偉大的詩句來,這些詩句深深的刻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溝裡,永不消逝。
我還有個同班同學是武漢的,如果輪年級同學那就有好幾個。
我從來沒有在武漢見過他們,我知道人性大多是怕打攪的,如果沒什麼要緊的事,也不是很關係走的很近,最好不要聯繫。
江湖可不就是這樣嗎?落花流水,隨風而去。
何況我也不幹專業好多年,即使見了面,也沒有多少事可以聊。
這一次疫情襲來,同學群裡有人說起,知道他們都很好,死心塌地在家裡操練廚藝,也就放心了。
想必疫情過去之後,武漢人的平均廚藝會有質的飛躍,熱愛在家裡做飯的比例會大幅上升。
以後再去武漢,嘗嘗他們做的武昌魚,也算一個見面的理由了。
七
老劉後來去了美國。算起來也有十來年了。碼頭城市眼界是開闊的,更具有流動性,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我還有個北京朋友姓唐,他不是武漢人,是山西人。
他的家境非常好,自然眼界很高,結婚很困難,快四十了還沒有準備結婚的女朋友。
有人介紹了個武漢姑娘,在北京舞蹈學校做老師。
他們剛認識不久,我去北京,他會拉我去學校看她上課。
女孩很高挑,學舞蹈是不合適的,好在她做了教師教的是一幫小孩跳民族舞。
小孩們胖胖瘦瘦,好多我這種外行一眼就不是舞蹈的料。
為什麼收這樣的孩子我也從來沒有問過。
我看武漢姑娘上課時手裡拿根細細的教鞭,孩子一個動作不對就啪的打上去。
這些孩子的水平就在那裡,於是啪啪的聲音就不斷響起,迴蕩在舞蹈室裡。
這麼幹練的形象,對我挑剔而又墨跡的朋友小唐,殺傷力是很大的。
後來他們戀愛了,我也去過她的住所。
住所就在學校邊上老居民樓的地下室。一間間小小的,只夠放個小床,也不知道用自行車棚還是雜物間改的。
通常我們就在樓梯旁抽菸,等她回屋化妝更衣。
等她走上樓梯,再步入院裡時你不會相信,這麼時尚靚麗的女孩原來常年都生活在地下。
如果小唐請客吃飯,姑娘還會叫來很多武漢的女孩,都挺漂亮,活潑。
於是我對小唐說,這姑娘心太大,她也不擔心你被她的閨蜜拐跑。
我才知道武漢女孩從小學藝術學表演的特別多,她們長大後的第一選擇就是去北京。
估計武漢的漂亮姑娘,一半都走上了北漂之路。
碼頭城市通常都是移民城市,即使本地人,把它看作人生終點的意識也很淡漠,進進出出,稀鬆平常。
我雖然去過武大多次,但從沒見過武大的櫻花。
去的時間不對,我沒有在春天去過武大。
但我知道武漢的櫻花是日本人種的,從日本拉來這麼密密麻麻的櫻花樹,想來四周散落著無數被時代所拋棄隕落的離鄉的孤魂。
這場疫情過去之後,也不知道有多少武漢人決意離開這座令他們傷心的城市。
我只知道春天就要來了,在武大寂靜無人的校園裡,櫻花會和往年同樣的盛開,然後一陣風來,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