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判一本書的好壞呢?我的標準有兩個,一是能不能一口氣看完,就像電視劇一樣,能讓你一口氣看七八集兩三天就看完的,一定是好劇;二是能不能經得起推敲,比如我在看紅樓夢的時候,看到某一章寫的精妙,就會倒回去再看一遍 ,看到後半段會想起前文似乎隱隱埋下伏筆,就倒回去找,會忍不住和人分享對這本書的感悟,這是好書。
《笑傲江湖》就是這樣一本書,而讓我忍不住深挖的那個人叫莫大先生。有人會問,莫大先生是誰,我看了笑傲江湖好像沒有這個人啊。莫大先生在笑傲江湖裡的形象是,五嶽衡山派掌門,衣衫襤褸,形容枯槁,來去無蹤。金庸對莫大先生這個角色實在著墨太少,卻令我印象極深,全書莫大先生僅出場五次,讓我們回去看看。
莫大先生的第二次出場是在師弟劉正風的金盤洗手大會上,劉正風善吹簫,魔教長老曲洋善撫琴,兩人合奏一曲笑傲江湖,結為莫逆,本應成就一段佳話。然而正邪不兩立,一個是衡山二把手,一個是魔教長老,莫不是在密謀些齷齪事?雖然劉正風極力為曲大哥辯解,說:「曲大哥雖是魔教中人,但自他的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但是人言可畏,終於劉正風決心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事,卻還是被左冷禪的師弟費斌和丁勉逼死,兩人重傷劉正風和曲洋,又欲加害令狐衝和儀琳小師妹時候,莫大先生終於出現。
忽然間耳中傳入幾下幽幽的胡琴聲,琴聲悽涼,似是嘆息,又似哭泣,跟著琴聲顫抖,發出瑟瑟瑟斷續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樹葉。令狐衝大為詫異,睜開眼來。
費彬心頭一震:「瀟湘夜雨莫大先生到了。」但聽胡琴聲越來越悽苦,莫大先生卻始終不從樹後出來。費彬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
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後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費彬拱了拱,說道:「費師兄,左盟主好。」
費彬見他並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嶽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
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費彬胸口。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雲霧十三式」中的絕招。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費彬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猛聽得費彬長聲慘呼,高躍而起。莫大先生退後兩步,將長劍插入胡琴,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後響起,漸漸遠去。
江南說過:「我蠻喜歡那些老不正經的老賊的,他們也有熱血的一面,少年的熱血在他們爆發之前有很多鋪墊,講述他們的領悟和成長,往往還伴隨著令人熱血沸騰的宣言和誓詞,但是老賊不,老賊嘆口氣,拔刀就砍,砍完收工。」
我認為全書僅有莫大先生和令狐衝堪稱笑傲江湖,何謂笑傲江湖?就是跳脫正與邪的簡單劃分,保護所愛之人,誅殺所憎之人。其實金庸寫笑傲江湖就是在探討正邪的話題,左冷禪,嶽不群帶著正義的面具幹盡惡事,而魔教曲洋,任盈盈這樣的好人卻被萬世唾棄,多諷刺。什麼狗屁正與邪,我莫大通通不管。
那莫大為什麼不出手救劉正風和曲洋呢,當你沒有令狐衝的奇遇,沒有嶽不群的手段,沒有任我行的霸氣,你就明白了,莫大先生註定是一個悲劇,他對這個世界看得越透徹,便越絕望,因為他無力改變。但令狐衝不同,這個孩子太像莫大自己,愛憎分明,不畏懼世人的目光,他或許能改變這個世界,所以莫大先生出手救了他,沒有回頭再看劉正風一眼,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師弟,他不忍。
再說莫大先生第三次出場,當時令狐衝身受重傷,任盈盈為救令狐衝被囚禁在少林,左冷禪意欲吞併五嶽,將令狐衝和一眾尼姑追殺至衡山地界,附上原文:
忽聽背後有人嘆了口氣,說道:「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倖。」
令狐衝轉過面來,向說話之人瞧去,搖晃的燭光之下,但見小酒店中除了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裡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板桌上放了酒壺、酒杯,那人衣衫檻樓,形狀猥瑣,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當下令狐衝也不理會,又喝了一碗酒,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人家為了你,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小姑娘也好,光頭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單全收。唉,可嘆啊可嘆。」
只聽那人又道:「不相干之輩,倒是多管閒事,說要去拚了性命,將人救將出來。偏生你要做頭子,我也要做頭子,人還沒救,自己夥裡己打得昏天黑地。唉,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
令狐衝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令狐衝拜見前輩,還望賜予指點。」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琴身深黃,久經年月,心念一動,已知此人是誰,當即拜了下去,說道:「晚輩令狐衝,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適才多有失禮。」
那人抬起頭來,雙目如電,冷冷的在令狐衝臉上一少,說道:「師伯之稱,可不敢當。令狐大俠,這些日來可快活哪!」
令狐衝躬身道:「莫師伯明鑑,弟子奉定閒師伯之命,隨同恆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前赴少林。弟子雖然無知,卻決不敢對恆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道:「請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眾口鑠金?」
令狐衝苦笑道:「晚輩行事狂妄,不知檢點,連本門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閒言閒語,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莫大先生冷笑道:「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來理你。可是恆山派數百年的清譽,竟敗壞在你的手裡,你也毫不動心嗎?江湖上傳說紛壇,說你一個大男人,混在恆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甚至連……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也給人作為笑柄,這……這可太不成話了。」
令狐衝頹然坐下,心道:「我做事總是不顧前,不顧後,但求自己問心無愧,卻沒想到累了恆山派眾位上下。這……這便如何是好?」
莫大先生嘆了口氣,溫言道:「這五日裡,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臥,別說對恆山眾弟子並無分毫無禮的行為,連閒話也不說一句。令狐世兄,你不但不是無行浪子,實是一位守禮君子。對著滿船妙齡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絕不動心,不僅是一晚不動心,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似你這般男子漢、大丈夫,當真是古今罕有,我莫大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翹,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擊,說道:「來來來,我莫大敬你一杯。」
幾碗酒一下肚,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連連呼酒,只是他酒量和令狐衝差得甚遠,喝得幾碗後,已是滿臉通紅,說道:「令狐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莫大無以為敬,只好陪你多喝幾碗。嘿嘿,武林之中,莫大肯陪他喝酒的,卻也沒有幾人。那日嵩山大會,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此人飛揚跋扈,不可一世,莫大越瞧越不順眼,當時便一滴不飲。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說可不可惱?」
喝了一口酒,問道:「令狐老弟,你到底何以和恆山派的人混在一起?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住,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
令狐衝臉上一紅,說道:」莫師伯明鑑,小侄情場失意,於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小侄本想看破紅塵,出家為僧,便怕出家人戒律太嚴,不準飲酒,這才沒去做和尚,哈哈哈哈。」雖是大笑,笑聲中畢竟大有悽涼之意。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瞪著酒壺呆呆出神,過了半晌,才道:「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聯成一個大派,企圖和少林、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禮。他這密謀由來已久,雖然深藏不露,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嶽先生爭奪掌門之位,歸根結底,都是為此。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對恆山派明目張胆的下手。」
令狐衝道:「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胆,原本是假冒魔教,要逼得恆山派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並派之議。」
莫大先生點頭道;「不錯。他下一步棋子,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哼,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為此傷心,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
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說他是一派掌門,也真有些不像。
令狐衝便問,「莫師伯,到底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
莫大先生張大了口,臉上充滿了驚奇之狀,道:「少林派為甚麼要拘留任小姐?你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你身中奇異內傷,無藥可治,聽說旁門左道中有數千人聚集五霸岡,為了討好這位任大小姐而來治你的傷,結果卻人人束手無策,是也不是?」令狐衝道:「正是。」
莫大先生問道:「你後來怎地卻好了?」是修習了少林派的『易筋經』神功,是不是?」
令狐衝道:「不是。少林派方丈方證大師慈悲為懷,不念舊惡,答允傳授少林派無上內功。只是小侄不願改投少林派,而這門少林神功又不能傳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負了方丈大師的一番美意。」莫大先生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你其時已被逐出華山門牆,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卻為何連自己性命也不顧了?」令狐衝道:「小侄自幼蒙恩師、師娘收留,養育之恩,粉身難報,只盼日後恩師能許小侄改過自新,重列門牆,決不願貪生怕死,另投別派。」
莫大先生凝視著他,說道:「少林派和你向來並無淵源,佛門中人雖說慈悲為懷,卻也不能隨便傳人以本門的無上神功。方證大師答應以『易筋經』相授,你當真不知是甚麼緣故嗎?」
令狐衝道:「小侄確是不知,還望莫師伯示知。」
莫大先生道:「江湖上都說,那日黑木崖任大小姐親身背負了你,來到少林寺中,求見方丈,說道只須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處置,要殺要剮,絕不皺眉。」
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 世人都說劉正風和曲洋是正邪勾結,我偏說他倆是伯牙子期,世人都說任盈盈是魔教妖女,我偏說她是好姑娘。莫大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理想,浪漫,快意恩仇。
有人說金庸寫笑傲江湖是映射文革,所謂的正人君子扛著革命的旗號大做壞事,而有思想有抱負的文人卻難逃被批鬥的命運,莫大先生就是金庸本人,將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卻無能為力,只能將自己的反抗寄托在書裡,就像莫大將自己的抱負寄托在令狐衝這個理想的人身上一樣。
甚至我會想莫大其實就是就是每個讀者本身,當我看到劉正風和曲洋被嵩山派逼死,我就想說人家高山流水,曲高和寡,關你奶奶的屁事啊,該死,然後莫大出現殺了費彬;當我看到,任盈盈為了救令狐衝被困在少林,令狐衝卻蒙在鼓裡時,我想,這時候誰TM出來告訴令狐衝一下啊,然後莫大又出現了。
莫大和令狐衝兩人,一個是現實一個是理想,這本書沒有在什麼刀光劍影的對決中來到高潮,而是在兩個男人的飲酒對談中:
「魔教雖毒,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令狐兄弟,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閒雲野鶴,無拘無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娶她為妻便是。」
莫大先生就像是一個孤獨的觀測者,他只是靜靜的趴在地球的上空,看著這一切發生,不企圖去改變什麼。
我們生活的世界本來也是一個江湖,我們被貼上標籤擺在博物館裡,來訪的客人議論紛紛:「這幅畫裡的人在抽菸誒,看去就不是什麼好人」「什麼?還是個女的?」「這個雕像尖嘴猴腮,還這樣冷冷的看著我,不會是要偷我的錢吧?」說罷緊緊地捂住自己的錢包,生怕它突然活過來做什麼齷齪事。殊不知什麼妖魔什麼美女畫皮,嘴裡嚷嚷著正義,批判這個批判那個,卻惡事做盡。
莊子云:「哀'莫大'於心死」,本意是最悲哀的事情,不過是心死了,莫大之名大概就取自這裡,而金庸的意思是對於莫大的絕望和麻木不仁感到悲哀,其實大可不必悲哀,是非善惡每個人都拎得清,就算我們沒法去改變,也應該勇敢說出那句話: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他媽的,怕他個鳥?哈哈哈。
文 / Everquest
圖 / 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