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魘》是張愛玲的一部重要作品。1966年張愛玲定居美國,至1995年離世,期間以十年時間研究《紅樓夢》,此書正是其晚年多年研究的結晶。書中共收入其七篇研究文章,包括《〈紅樓夢〉未完》,《〈紅樓夢〉插曲之一》,《初詳〈紅樓夢〉》,《二詳〈紅樓夢〉》,《三詳〈紅樓夢〉》,《四詳〈紅樓夢〉》,《五詳〈紅樓夢〉》。
據說,張愛玲五歲便開始讀《紅樓夢》,至老不輟。晚年旅居美國後,張愛玲拿出十年時間,廣泛閱讀《紅樓夢》各種版本和相關論著,做各種近乎繁瑣的考據,著成《紅樓夢魘》一書。這也是張愛玲一生惟一的一本學術論著。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熟悉,達到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的程度。她醉心於《紅樓夢》世界的一切,甚至「偶偶指逆,事無大小,只要『詳』一會兒《紅樓夢》就好了。」 如同現在苦追愛豆的迷妹,張愛玲曾因為不能與曹雪芹生在同一時代,不能一睹他的風採或一聽他的高論,而發出過「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的感慨。她還說:「曹雪芹是個正常的人,沒有心理學上所謂死亡的願望。天才在現實生活中像白痴一樣的,也許有,這樣的人卻寫不出紅樓夢來。」 或許是因為愛之深切,張愛玲對於《紅樓夢》的研究,少了一分嚴肅的學究氣,卻多了一分浪漫的共情心。例如她在無意中看見《胡適文存》中一篇對《紅樓夢》考證的文章,才知道有個《舊時真本》,寫湘云為丐,寶雲做更夫,雪夜重逢結為夫婦。張愛玲形容當時「看了真是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永遠不能忘記」。 她還從一個創作者的切身體會出發,認為曹雪芹自述「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寫作經歷,其實應該有二十年之久,伴隨了曹雪芹整個成年時代的全部過程。張愛玲甚至據此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觀點,認為《紅樓夢》存在至少兩個版本,並且都已寫完。不同於一般讀者更注重故事情節的走向,張愛玲還感興趣於書裡的細節。她喜歡細細研究《紅樓夢》開出的整桌菜單,毫不厭倦。因為在她看來,「細節往往是和美暢快引人入勝的,而主題往往悲觀」。或許是因為她和曹雪芹都遭遇了大家族沒落的窘境,《紅樓夢》就這樣融入了她的生命和生活之中。《紅樓夢》也深刻影響了張愛玲的創作,她的寫作品如《金鎖記》等,意境、手法、語言,都得《紅樓夢》之真傳。她自己在《紅樓夢魘自序》中也坦承:「這兩部書(指《紅樓夢》與《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紅樓夢魘》是張愛玲到美國以後針對《紅樓夢》做的考據工作集錦。「夢魘」一詞指在睡夢中被噩夢驚醒,老話常把人失常的情景稱之為「魘住了」,意思類似靈或鬼上身。張愛玲一貫對小說及出書的名字非常講究,對文字的意象在歷史中的流轉非常注目,「流言」、「小團圓」、「色戒」、「餘韻」等詞大有說法。以「夢魘」來標題這一系列工作,表達對《紅樓》的痴迷、上癮達到瘋狂狀態,含義激烈而富於感情。 全書分為:自序、《紅樓夢》未完、插曲之一、初詳、二詳、三詳、四詳、五詳等八個部分。 先說行文。張愛玲小說以意象綿密著稱,細節豐沛善用比喻,甚至一而二,二而三,生發不斷。但是她的散文因為不摹寫情緒(張很少沉迷於寫情緒,我認為這是她與一般女性作家很大的不同。她以超脫淡然的姿態游離在作品之外,但又不是所謂上帝視角或高高在上。)多為評價書畫、音樂、服裝、電影等其他形式的創作,語言比較經濟,基本可算有理有據,結構清晰。比如分析電影《叛艦喋血記》的《談看書》及《談看書》後記,主要觀點鮮明,然後在許多史料中一一分析,加以聯繫,得到結論。很多人會說看不慣張愛玲的小說(太細),但是她的散文,如果對所評價的對象熟悉的話(其實這也蠻難的),要想看懂就非常容易了。 《紅樓夢魘》系列文章是她散文中的一個例外,通篇的感覺很像讀書筆記,沒有結構章法,混亂,一邊寫一邊猜,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裡去,就更沒打算給讀者舒服的看,而更像做一個記錄,作為日後系統文章的材料積累。 說到這裡,就不得不講一講張愛玲的創作意識。她是在大學教育被迫中斷以後,出於謀生需要開始文學創作的,從一開始,就以自身及家人身上發生的真實事件作為材料加以加工凝鍊。作家分好幾個類型,有人是虛構型,比如阿加莎克裡斯蒂,她從沒經歷過任何謀殺,與警界沒有關係,她全靠想像。有人是材料型,後期的嚴歌苓和李碧華甚至中期以後的亦舒都是。收集材料加以分析,可以說在建立語言風格以後以勤補拙就能源源不斷的創作。這種態度是缺乏誠意的,至少我個人對於這三位的材料型寫作都心懷不滿。因為從中看到的只不過是加工過的材料,那我為什麼不直接看材料呢?而張愛玲就是徹底的自我消耗型。《小團圓》中曾經提起,她認為『最好的材料是自己熟悉的材料』。出於這個理由,張愛玲每一本小說都可在她個人經歷中找到原型。我過去一直認為,虛構型作家是最具備天分的,因為寫作的原意,就在於虛擬一個與現實不同的世界。所謂細節的真實性都不過是一顆掛著故事的釘子,重點仍然在於情節。但是隨著《小團圓》的一讀在讀,我漸漸感到張愛玲有她的道理。 首先,作為一個職業作家,她的一生都沒有以其他形式獲得過收入(編劇可算變種的寫作)。在這個前提下,她的產量可謂非常之低。尤其《小團圓》揭示了她是一個多麼貪財(或者說窮怕了)的人之後,產量低只能理解為對作品質量近乎變態的自我控制。但是這個控制,並不是閉門造車的對作品一改再改精益求精(用食不厭精形容好像更準確,真的有些作者會拿著自己的長篇在「的地得、如果,但是」這個層面上來回改),而是反覆揣度讀者的偏好,非常自覺的迎合市場。近到《小團圓》與宋淇的數封通信討論到讀者的反應,遠到《小艾》修改的結局,傳說中《秧歌》的兩個版本,都是張愛玲為迎合時局(這種迎合絕對是合理並且嚴謹負責的,而不是出於文人對政局的逃避)而做的改動。因此,張愛玲研究《紅樓夢》,她的第一切入點,就是不同版本的《紅樓》誰先誰後,先後造成的版本差異是為什麼出現的。尤其是結局部分,不同的結局,標誌著什麼?是曹雪芹自身心態的變化?是不同續書者(我看《紅樓夢魘》才知道續書不止一種,續書人不止一個,而曹自己所作的結局也不止一版)之間人生際遇帶來的不同愛憎?是社會心態變化造成作者(包括曹與不同續書人)自覺的迎合(例如逐漸加大湘雲的戲份,因為讀者喜聞樂見這種有女俠特質的無性別的可稱情竇初開的「無情」角色)。張愛玲所寫的五篇文章,分別偏重某一版本,而又不斷引用其他版本加以印證。 第二,張愛玲作為一個自我消耗型作家,她最理解如何把經歷所帶來的給個人的感情和心理上的創傷,作為材料,一方面加以裁剪使用,一方面加以理性的分析,把自我也分析在內。所以她研究《紅樓》,很注意區分:哪些人物是在曹或者續書人的生命中確實存在原型的,原型走向角色做了多大程度的修改,為什麼修改,政治原因?隱痛不願提起?為家族諱飾?又有哪些人物是逐漸在創作中自己鮮活起來的。每一個作者都會有這種感覺,短篇不明顯,長篇中就特別明顯。人物總是走著走著就活了,這個活不是說寫得好讓讀者覺得真實了,而是人物自己活了,不受作者控制了,他們之間的互動改變了設定了。作者總是會有預設的結局,有基本框架,但是寫長篇,哪怕我這種初學者水平吧,都會猛然間發現:原來的設定是簡單粗暴的,當故事發展到那一步,他們突破了。張愛玲自己有處理自身經歷的材料的經驗,她特別理解《紅樓》作者在漫長的創作過程中改變處理方法的思路。她的研究,常常是為了證明,哪個人物是創作。她怎麼證明了,首先給予很多材料分析,哪些回目是早期創作的,哪些是中期的,哪些更晚,有了這個時間之後再來分析,人物在早期回目(不一定是比較靠前的篇章,寫長篇,常常是想起來一段就寫一段的,有時候甚至寫好了結局才去寫開頭)裡的劇情暗含了怎樣的結果,而又在後期回目裡被更改了,這個更改,就證明是創作。她的分析文章,甚至針對一個人物,有長達十數回來回的修改分析,極盡詳細之能事。張本來就是個心思非常細密的人,而又對古典文學創作的習慣很熟悉,博覽群書,對上至朝堂政事下至販夫走卒都有知識儲備,簡直如同曹同時代人,分析起來得心應手,我看得就奇爽無比。 下面以寶玉的結局為例講講張愛玲是怎樣分析的。關於寶玉結局,現存許多版本,究竟哪一版對哪一個我是記不清楚的,單純羅列一下。 一:黛玉病死,寶釵嫁給寶玉,一年後難產而死(或者不到一年病死),寶玉貧困至極,做了看街兵,就是在街邊木棚中居住,往來官員時任人驅使的僕役。湘雲早寡,沿街乞食。直到晚年二人才相遇,在風雪夜相擁而泣,然後再婚,共同生活。這就是白頭偕老。 張愛玲的評價,這個版本是最接近於家敗後事實的真相,是現實的慘痛和毫無光彩。應該是最早的版本。 二:黛玉病死當天寶釵嫁給寶玉,寶玉出家,隨一僧一道而去,最後重歸青埂峰下,那塊玉也重新化為頑石。 張愛玲的評價,這一結局將黛玉和寶玉重新劃入神話的範疇,有美感,光彩照人,升華但是也削弱了悲劇性,但是更加符合一般中國章回體流行小說的結構。要麼是大團圓,如果人間不能團圓,便到天上去,似乎升天就不再需要團圓。(《新白娘子傳奇》就是這樣啊) 三、黛玉病死,寶釵難產,寶玉不務正業,沒有出息,襲人終於主動求去,多年後寶玉乞食至襲人家門口。以襲人的角度敘述,嫁給蔣玉菡後家道日盛,生活豐足,早已不再回憶救主。風雪之中二人隔門對望,忽然同時撲地立斃。 張愛玲評價,這一結局有漏洞,襲人雖然沒有正式收房,但早已不是處女身,娘家也清楚。襲人另嫁,絕不是從賈家出嫁(沒有名分),而是以發放丫鬟的渠道還給娘家,由娘家發嫁(目前主流版本也是如此,只不過很有人情味兒的寫為王夫人代為尋找婆家),而娘家對襲人和寶玉的關係很清楚,沒有底氣作為處女發嫁。而蔣玉菡身為名旦,雖然社會地位較低,但有財有勢,娶妻為傳宗接代,不可馬虎,應該不會接受襲人。之所以寫襲人嫁給蔣玉菡,並且生活富足,是作者對襲人的偏愛,希望她有好的結局。另一方面,寶玉死於與襲人的對望之中,對欣賞寶黛或者湘雲的讀者來說是極大的打擊,不僅削弱了寶黛愛情悲劇的力量,也削弱了與湘雲之間貧苦相守的現實溫暖的力量。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版本,說明襲人是作者身邊確有其人的一個角色,因此寶玉與襲人的場面一直都更加溫馨,真實,也出現的極早,在最早的版本裡已經有了襲人的完整故事。而寶釵黛玉,尤其是寶黛愛情悲劇,都是後來作為文學創作逐漸出現並加以豐富的。襲人的性格複雜性凸顯,不光是自以為忘記和背叛,更加是在自以為忘記之後一個突然的重遇之下激動至心臟病發或腦溢血而亡。這一個版本應該也很早。 四、黛玉病死,寶玉寶釵生活困苦,襲人說服蔣玉菡將二人接到家中奉養(有版本是襲人多次接濟寶玉,遭到蔣玉菡厭憎),後來寶玉出家,將寶釵託付給襲人。 這一版本也較為接近實際情況,也應和了早期寶玉所說的兩次「做和尚去」一次是為黛玉說一次是為襲人說。寶玉夫婦住在蔣玉菡家,襲人尷尬是絕對的,為了不讓襲人尷尬,也是為了與黛玉之間感情的排他性選擇出家。 不同的版本之中張愛玲的主要結論是:早期《紅樓夢》本來沒有打算寫到抄家、破敗,而是回顧烈火烹油的大家生活,和溫馨細膩的閨閣情趣,自傳成分很重,人物也相對較少,能和曹雪芹的經歷相吻合。但是隨著故事的展開,許多人物走上了符合邏輯的發展道路,而這個邏輯,再創作也脫不開大家族整體衰亡的事實,甚至於曹自身的思想是比較接近於「敗落乃是自作自受」的意思,之前越轟轟烈烈,也就伏筆了之後忽然的敗落。襲人作為寶玉原型心中一個重要的感情對象,最早擁有了完整的劇情,那就是負恩,離寶玉而去。如果沒有這個選擇,襲人不成其為襲人。那麼為了襲人(以及其他許多人物)走向上的完整,抄家的劇情不可避免。事實上,可以說每一個紅樓人物的命運都和最後的衰亡密切相關。這一個階段的修改,是逐漸從為自身諱飾的消遣性創作走向嚴肅,揭示命運的必然與偶然,完善每個人物自身的邏輯。之後,隨著書稿流散,讀者增加,反饋成規模。曹雪芹也逐漸成長為一個職業的嚴肅的作者,就像張愛玲一樣,他走向了對讀者嚴肅的迎合,直到將人物套上神話的框子。張愛玲沒有分析為什麼這樣做,單純是為了淡化悲劇色彩麼?整部紅樓每一個字都是為了悲劇做鋪墊,我個人的理解,神話是為了給予讀者安慰,安慰並不是淡化,而是以因果報應來解釋命運的不可知。其實,誰也不知道這僅僅是安慰呢? 最後仍然回到為什麼張愛玲這樣的自我消耗型作者最富於天分、作品的分量最重呢? 《紅樓夢》和《紅樓夢魘》寫作的時間都超過十年,唯一的不同是《紅樓夢》以作者自身的生活經歷作為藍本,而《紅樓夢魘》以作者的閱讀經歷作為藍本。面對同一個材料長達十數年,如果不是材料本身對作者有太大的吸引力,有太豐富的意義,有太多可以去解讀的角度,有太多可以去填補的創作空白的話,誰能做到呢? 寫作是枯燥而沒有規律可循的,不是經驗訓練,不是技能,真是華山一條道的摸黑走,模仿前人是唯一的捷徑,也是必須放棄的捷徑。總有一天,寫作人會感到自己在一片黑暗森林裡摸索,既辨認不出方向,更不知道自己在走的是不是歧路。 張愛玲和曹雪芹之所以樂此不疲,唯一的原因就在於,這是他們不能放棄的材料,是給予自己內心深處太多震動、太深傷害、不能遺忘的噩夢。對於長期失眠做同一個噩夢的人來說,治療方法就只有找出做夢的原因。那個原因總是及其隱蔽的,寫作就是自我剖白的刀,找的過程歧路萬端,但只有堅持寫下去才能找到。 我一直不明白,以張愛玲的才華、身世和視角,就算寫不出民國紅樓夢,寫出金粉世家總是綽綽有餘的,為什麼她從來沒有寫過真正的家族劇長篇呢?直到《小團圓》的出現我才理解到,家族裡的故事,《怨女》《沉香屑》《色戒》這些故事,這些角色只有她間接的體驗,或者對他來說那並不是傷筋動骨的。而真正最相關的父母姑姑弟弟的故事,直到《小團圓》才拿出來《紅樓夢魘》告訴了我這個不研究紅樓夢、不寫小說的人,怎麼研究紅樓夢是正道。原來,紅樓夢雖是作者的集大成作,但它卻是血肉豐滿,骨架卻一接再接的。
十年心血、五次增刪。這每一次增刪,都有外力的作用,以至於紅樓夢的完整性,每一次都要受到摧殘,而每一次摧殘的過程,必然誕生一些其他的升華。張愛玲從這些早期本中,獲取了極大的信息。並給了我們線索。告訴我們,紅樓夢可能是怎麼誕生,因為什麼而改寫,最終呈現了什麼的效果。哪些是最先的框架,哪些是最後的故事線。並告訴我們,即使在作者的心中,紅樓夢的結局也是一改再改。而且至少有兩次大的放棄。
張愛玲從線索上概括了此書還未稱為紅樓夢之前的,散亂的故事。甄士隱的簡短故事線,舒心生活——家庭變故——看透世間——出家而去,是作者早期創作的獨立短篇小說。賈雨村的故事線,窮人做官——考取功名——官場判案——結交權貴——助紂為虐——禍連富家——遭受懲罰,是一篇獨立的小說。寶玉的故事,青梗峰下相會——投身貴族——貴族之間的事——一夜崩塌——男主出家——整書閉環的中篇小說。因這個故事框架利於糅合其他主線,故選取此線作為主線。風月寶鑑的故事線,大戶裡表面的純淨——內部禮教的崩塌——各種的故事(秦氏、姐弟、王熙鳳、賈瑞、尤氏等)——沉迷而慘澹的結局,一篇主旨的小說。林黛玉的故事線,父母雙亡的貴族少女投奔母系的貴族家庭——被貴族的嫡子愛上——二人在禮教下的愛情——少女病死,同期家庭敗亡——男主角履行諾言而出家,這樣的愛情小說。小紅的故事線,一個窮丫頭與主人的好感——被主人母親逐而又被另一主賞識——與貴族家庭成員戀愛與私奔——貴族家庭的崩塌——善助舊主,這樣一個小說。男主角僕人的故事線,襲人——早期照顧——情感交互多,至於性關係——花家贖人未得——母親同意,暗中許配——後期家庭敗落,花家贖人成功——嫁給男主角一位摯友(或隨便什麼人)——男主敗落重建相逢(後面至少三種結局:現實式——襲人不理男主角;襲人與男主雙雙哭死;襲人暗自照顧寶玉至出家)男主角僕人的故事線,金釧兒——房內丫頭,性格活潑好爽——與主角日漸升溫——有一次主角的衝動反禮行為被撞見——主角母親反怪金釧兒下流——金釧兒投井自殺這個故事線之後,因為主角身邊性格活潑的丫頭還需要一個,所以只好再創造出晴雯這個形象,再把金釧兒放到王夫人家。然而晴雯的創造必然削弱寶玉僕人三角中另一個,也就是重要的麝月的形象,晴雯甚至與麝月分享乃至奪去了麝月的故事。麝月的原型是雪芹故時的僕人做他的妾,跟隨了他一輩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作為小說的創作,作者不可能寫原本的「歷史」,而是要創造新的想像的結局。
這大家就理解了吧,為什麼作者要說,這本書的名字這麼多。如果是看紅樓,為什麼要叫做風月寶鑑?這不是小說的主旨。前幾次的增刪,大體框架已然出現。舉一個《紅樓夢魘》中張愛玲的線索,跟著張愛玲走,了解了秦氏自縊這段最早期的原型故事如何改變的時間軸:第四次增刪,畸笏與脂主迫使作者必須更改前後章回。那麼寶玉初入太虛幻境的第25回(他與鳳姐被咒),就得挪到前面。那麼太虛幻境與秦氏的關聯,就必須用什麼東西聯繫在一起,那就是乳名。連帶的,故事中期的寶玉襲人的初次性體驗,必須往前挪。那麼後來黛玉的一句嫂子,就離原來較近的時間軸,差了很遠。
那為什麼作者兩位親戚要讓作者改秦氏呢?因為秦氏在改之前,對王熙鳳說了一番警示之言。讓這二人看出秦氏的美好。但這是秦氏的話嗎?不是,是作者安給秦氏的。作者將元春之死託夢給王熙鳳的對話,放在了秦氏這裡。也就是說元春之死,是有的,也就是小說第54、55回。為什麼之前把元春之死放在小說中,後面才要放在小說之後?因為,如果是放在中間,爾後寧府被廢封號,榮府連累敗落。那就是皇帝不念舊情。文字獄的年代,這樣的作品結構是不可能生存的。於是,寫好的元春之死,必須改為另一王妃之死,挪到賈府敗落之後,然後元春再因為自己父母守難,感應而病死。所以,張愛玲就整理出了:
作者第三次刪改前——元春中期之死——寧府與賈雨村私挪甄家非法財物——寧國公世襲被廢,榮府連累衰敗——賈環世襲,逼迫寶玉離去——(寶玉的數種結局)的大故事線,必然變動。第三次刪改:元春之死挪到了兩府之後,但那段告誡之話必須留下,也就是挪到了秦氏之言。第四次刪改:秦氏淫喪天香樓被改為病死——那就必須改太虛幻境和寶玉襲人之事。此時其他的改動,導致原有的結局:榮府衰敗已不可用,因為邏輯上講,再衰敗,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寶玉也就不可能出家(出家的結局已定)。賈環繼承,趕走寶玉是非常早期的強力的劇情。只要曹雪芹的筆下,榮府的世襲職位不廢除,賈環就必然繼承,而不是賈薔。再次佩服張愛玲,就從79回賈政賈赦喝酒一段,就告訴了我們作者的小心思。紅樓夢是個夢魘,最大的原因是,這部偉大的小說,不是既有故事框架的產物。框架——情節——人物性格的交互——細節。其中二三四需要長期打磨,框架則可以小小調動。但小說情節越多,主要人物越豐滿,改動任何的框架,都會創造一場颶風,所有主要人物的細節,情節,都得改動的。作者天才的創造,製造的血肉的豐滿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整本書的框架結構先天的缺憾。框架結構的缺憾是時代導致的。是文字獄導致的,是他困厄的現實導致的。所以費盡心血,燃燒生命,絕不是一句玩笑。
那麼,這也解決了最大的一個問題:曹雪芹的書是不是殘書。是不是存在後三十回(張愛玲考證原書計劃章節為110回)。是,也不是。故事框架在之前就已經完成。所以脂硯齋也看過的。所以會有小紅風雪獄神廟的劇情。紅樓夢的寫作是跳躍式的,重要的章節可能是十幾年前就已經寫完。但因為結局至少變了五次,所以後面的章回需要新寫。但張愛玲仍然大致勾勒了出來:抄家線:賈雨村與賈赦事發——大觀園夢終——黛玉病死,同時薛家明哲保身,早已離去——各女兒離散,賈母病死——寶玉出園,開始困厄與顛沛流離之日——最終被帶到青梗峰下未抄家線:賈雨村與賈赦事發——寧府爵位被削,榮府一落千丈——寶釵嫁寶玉——大觀園夢終——黛玉病死 賈母病死 元春病死 賈政病死——賈環上位——寶釵一年後難產而死——賈寶玉被趕走———寶玉出家———最終被帶到青梗峰下曹雪芹燃燒了自己的餘生,來完成這部非一人之力而搭建的巨著。
周汝昌評《紅樓夢魘》咱們今天選的這個主題是我來看張愛玲和《紅樓夢》這麼一個主題,這個主題我覺得非常有趣,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吸引人的題目。張愛玲是一個有國際聲譽的女作家,我非常佩服敬重她。但她平生的事業是創作,看一看她的生平,她是河北豐潤人,但這是說她的祖籍。她們家諸位都知道,清末做大官,她們家藏書據說極多。很多是外人沒有見到的,她們那個世代家學淵源,並非我們今天一般人所能想像。今天說起晚清的官僚來,大家都沒有什麼好感,特別是由於中法戰爭,她的祖上負了戰敗的責任,這個責任是否由這樣的人來負,我鬧不清。總之吧,由此聲譽不太好,是個書香門第,官宦之家。到了她這裡,她兩歲到八歲在天津。我是天津人,我太懂天津了,儘管我是郊區的,我是一個村童,她住在市內。天津僅次於上海,是一個半殖民地性質的城市,聯軍戰敗以後,首先開商、通商埠,這是天津的特點。那個繁華、那個熱鬧,帶著洋味,是這麼一個地方。她從兩歲到八歲是在這個地方,八歲以後她到了上海。上海是什麼地方?還用我介紹嗎?比天津更大的十裡洋場,然後香港、美國,我不用再細說這些,我不是為介紹她的生平,她的生活環境、求學的環境,所接觸交往的人士是什麼樣的?還用我來細說嗎?她變成一個作家,然後又成為一個紅學家,那這樣一本書,就是《紅樓夢魘》,就是今天我們的主題。這個事情本身我認為不是小說的問題、文藝的問題,張愛玲也由於特別喜歡《紅樓夢》,那當然要看、要學,從曹雪芹這個祖師爺那裡尋到一點本領,把小說寫得更好。當然這個還用說嗎?可能開始也有這麼一種心理成分,但是如果我們這樣看問題,那就非常簡單浮淺。而我們今天來講她,我們為了什麼?你們是為了來聽我什麼?這個大問題最歸結的一句話,這是一個中華文化問題。如果我們不從這一個角度層次來看問題,那我們今天這個講沒有什麼意義。《紅樓夢》,一部小說。寶黛愛情悲劇,大家為林黛玉哭鼻子,張愛玲是個女的,她所以大概是喜歡這個講愛情的故事。是為這個咱們今天來到這裡嗎?我想不是,絕對的不是!我們第一要把這點弄清楚,好了。然後呢,我們就開始說一說,我這個嗓子今天不好,還有點啞,我們回到張愛玲創作的這本著作《紅樓夢魘》,她的別的我更不涉及。今天咱們就把這個作為一個主題,我簡單講幾句,這個書大家知道,她的自序說從1963年到1973年,她好像是說人生是短促的。這不是她原話,我都是用我的話來說,去日苦多。這是古人的話,就是過去的歲月已經很多了,所剩的有限了。但是她說這個話的時候年齡不是很大,不像我。她說去日苦多的情況之下,為了研究這個《紅樓夢》消耗了十年,這算是一項壯舉吧!非同小可,把一生的精力,十年花在這上面,怎麼不是壯舉呢?說得好!但是她為了什麼呢?起了一個書名《紅樓夢魘》,那為什麼你花了十年的精力,為它不惜任何犧牲,可是你怎麼起了這麼個名字呢?我不理解,我也不喜歡。《紅樓夢》很美好,喚起人的很美好的聯想,怎麼《紅樓夢》魘,做了一場噩夢。張愛玲從八歲讀《紅樓夢》,據她的傳記說,每隔一個時期重讀一遍,一生也沒有間斷,這才夠一個紅迷。然後她寫了《摩登紅樓夢》,你看賈母身旁鴛鴦可能給捶腿,旁邊擺著大煙燈,知道大煙是什麼?就是鴉片。白話就是抽大煙,再一看賈鏈升官了,升了什麼官呢?鐵路局長。這個哪兒來的呢?原來她父親就是鐵路局的英文秘書,完全是一個小女孩她目前看的那個時候那個特殊的社會現象,印在腦子裡,灌輸到、嫁接的《紅樓夢》的主題裡,非常有趣。我們不是要取笑,那這個時候,這個小女孩已經開始用這樣的形式來翻譯,解讀、脫胎換骨來認識《紅樓夢》了,她做了這麼一個工作,好,這個只能說這麼幾句,然後再往後看。後來她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她有這麼一個感覺,原來是糊裡糊塗看。到十二三歲的時候看,她說我看到八十回一過,一到八十一回,用了八個字:天日無光,百般無味。從這個第八十一回一開頭,一讀,這個味兒不對了。這怎麼回事?好比眼前精神境界都變了,天日無光!什麼都沒味兒了。百般無味,不是一樣無味,百般無味!她下了這麼八個大字,這個時候她文學鑑賞能力已經大大成熟了,十二三歲,仍然是個小女孩。這就了不起了,一般的小女孩,十二三歲能夠看完一百二十回,能夠辨別到那兒一個分水嶺,哎呀!不對了,有這個能力,我不敢保。以至於現在還有很多人認為一百二十回還是一個整體,天衣無縫,那好得很!這個我也不多說,我們還是說張愛玲。她看的是小字石印的一百二十回最普通的那個本子,有一次她就看到亞東圖書館印的也就是胡適先生作序,陳獨秀作序,汪園芳校看的亞東版。這個本子就成了壟斷本,因為胡適、陳獨秀那時候有多高的地位,人人就逐漸不看我剛說的那個小字石印本了。這個提起來都是我們年輕的經歷,她比我才小兩歲,所以她的精力也就等於是差不多我的經歷。我們太熟悉了,看起來就親切。你們呢,可能今天都知道,但是不那麼親切,有點隔閡。歷史的演進,時代的不同,這都是文化,一定要這麼看問題。我剛才提到這個亞東圖書館又是什麼意思呢?她說我看胡適的《紅樓夢考證》裡邊有一段引了清代的一部著作叫做《續閱微草堂筆記》,大家都知道《閱微草堂筆記》是紀曉嵐寫的一部最有名的筆記小說,那時人人都看。後來出來一個《續閱微草堂筆記》不知誰續的,是紀曉嵐自己續的嗎?沒聽說過,他的全集裡邊沒有,鬧不清。這裡面有一個什麼故事呢?有一個《紅樓夢》的本子,不是今天這個一百二十回。說最後寧榮二府都敗落了,都窮困了。寶玉淪為擊柝之流,就是敲梆子,夜裡打更的,史湘雲和寶玉最後又重逢,白頭偕老。張愛玲看到這兒,哎呀!她又下了八個大字,她說我看到這兒,是「石破天驚,雲垂海立。」我是說你看看這個張愛玲對我們民族語文的那種體會,這簡單嗎?不簡單!為什麼說她受那個震動是那麼巨大,就是她聽到舊時的本子中這樣的情節、故事、結局。跟她原來從小一直讀的一百二十回是如此不同,她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形容。這個女孩的心靈,那個敏銳,那個藝術感覺,我們是說這很了不起,所以她才有文學成就、藝術成就,沒有這個那就另當別論,可以幹別的行當。說到這兒呢,那這一本書,名字我不喜歡,內容到底是什麼呢?她自己坦白說:我是個考證派,十年迷了這個考據,做了這本書。她這個考據是什麼考據呢?哎呀,複雜萬分,說也說不清。我沒法今天在這個場合跟諸位講,用一句話來說,就是版本考證。什麼叫版本,也不是真正石刻的,刊印的,也不是。也就是說抄本,乾隆時代以後留下來的那八十回曹雪芹原著的那個,我們沒有別的名字,沒有個抄本學,只有個版本學,我們就說她是版本考證。她考證那個詳細,那個心細如髮,這個女性,那個層次簡直我們一般人是跟不上的。說的再難聽點,我剛才這個話是讚美的話,要是讓我說,說的不太好聽,煩瑣哲學。太煩瑣了,你看不了,一方面是精細無比,另一方面呢,那個怪,它這個獨具一格的考證派,是大量的想像和發揮。哎呀,這就麻煩了,考證是一種科學的研究,首要的要求你要嚴謹。這麼一個嚴謹的考證,一個治學的方法,中國的優良傳統,你怎麼還能夠加上想像和發揮,那還得了?那就是假設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可是張愛玲的考證確確實實是如此,這個人的頭腦,那個智慧!她一方面用了那麼細的考證,另一方面呢,她把她的考證所得的那個,那也不叫結論,她得了那麼一個結果。她由此做基礎,她就一步一步想啊,又該怎麼樣怎麼樣?還再發揮、再延伸,這可就不得了!但哪個是你的結論,哪個是你考證的真理,鬧不清。因為兩者混合在一起了,她這是一個大特點。然後再說第二個特點,我今天只能用這種辦法讓諸位了解我心目中的張愛玲是何種人,價值何在,我非常佩服,為什麼?我也有不同的見解,說幾句切磋的話,沒有別的意思,千萬不能對這麼樣的人,並且已經作古的人,有什麼輕薄、不然的意思。那就不道德,做人要厚,要與人為善,不要學那種糟糕的風氣,那能成大學者嗎?她細到什麼樣子呢,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別的沒法舉。你還記得寶玉挨了打,這個大故事,一個大風波,也得講一天,那裡的事情太多了,不是什麼封建勢力迫害叛逆者,根本不是這麼一套。挨打以後那也是九死一生,然後老祖母來維護,黛玉等人都來看望,一家子鬧得都來。然後要吃蓮葉羹,王熙鳳特別要搞這個,元妃省親時候吃的,給娘娘做的,從來都沒有做過。你怎麼還記得這個,那個意思說寶玉你算太刁鑽古怪了。他現在想蓮葉羹,趕緊給他做,模子找不著,趕緊到什麼房裡去查,費了好大週摺。正在這個時候,傅氏家派了婆子來探望寶玉,寶玉的怡紅院從來不許婆子進來,今天特別,怎麼回事?原來他有一段心事,傅家有個女兒叫傅秋芳,才貌雙全,當時京城第一。他久聞此名,心中存著無限的崇敬,你看曹雪芹下一個字眼,現在有人說,賈寶玉是個小流氓,見了女性他有別的想法,你們看一看,如果用這種精神世界去讀《紅樓夢》,其結果如何?我這個人就是受了毛病,我簡直是生氣。你看看那個寶玉,對這個女性是一個誠敬,愛慕,沒有什麼邪念。看著傅秋芳小姐的面子,讓婆子進來,這個故事我要一講,咱們今天就沒完了。回到張愛玲,因為張愛玲對傅秋芳的年齡有考證,傅秋芳多少歲,你們回去打開你身邊的《紅樓夢》看一看,大概十有八九是23歲,那張愛玲就說了,寶玉那一年省親是13歲。證據很多,一再說,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寫的字、畫的畫怎麼好。還有那個和尚把玉託到掌中,青埂峰下一別,轉眼十三載矣。這還有錯嗎?張愛玲說23歲姑娘和13歲的小男孩,那怎麼攀親呢?年齡差太多。這個引起張愛玲的關注,一考證呢?一個本子本來寫得是傅秋芳今年二十一二歲,漢字抄書,手一疏忽,把一二兩個字合在一起,可能就離得近了,非常合理,變成了二十三。寶玉的歲數那是沒辦法,她說她有一個原則,這個《紅樓夢》經過了大刪大改,包括了年齡歲數大小,她認為更合理的賈寶玉在省親那一年是15歲,那麼傅秋芳小姐21和賈公子15,儘管還有距離,勉強還說得過去,不然太不合理。這是一個大作家,要看一個作品,這個細節一定要合情合理,也不能亂來虛構。您評評這個理,她自個說,「我沒有資格做《紅樓夢》考證,我的長處,是我對各個本子太熟了,有一個略微陌生一點的字眼,不用我去看,它自個往我眼裡蹦。」她把所有的、她所能見到的,我們今天十多個抄本《石頭記》,她大部分都見到了。那個不同的文字,簡直細如牛毛,那簡直太多了,她統統記得。她拿來一看,這是怎麼回事?那是怎麼回事?她還這麼說,說曹雪芹創作的時候,不是寫完了、抄清了,一部整的擱在那兒等人拿走,傳抄、賣錢、生活,不是。他在那兒寫一回、寫幾回,訂一個本擱在那兒,來了就有討的、借的、看的,拿出去人家就照著那個抄,那後來呢,他又有另外一個本,有點小刪改,用的字也不完全一樣,是這麼回事,說得對,也是真理。說她的考證比這個要細一百倍,好了,這值得我們佩服。說一點她的毛病,她的考證都是結論嗎?不,她受某些紅學家不正確看法的蒙蔽,她把《紅樓夢》的修改潤色(這個是理所當然的),她變成了一個大搬家,好像是這個拼棋子塊兒一樣,哪幾回早寫的,後來因為某種緣故就往後挪了很多回以後,然後這麼大拆大改,這《紅樓夢》變成這麼一部作品。我不相信,連張愛玲女士本人的創作,是否是用這樣的方法我也不相信。魯迅先生就認為《紅樓夢》是寫實,不是虛構。張愛玲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說《紅樓夢》的不完整。美國一個小說專家叫韓南,他考證出來《金瓶梅》五十三回到五十七回是另外一個人寫的,不是那個原作者。她說對,「我一看到這兒,我就像進了一個黑胡同,走到那兒呢,一下子出了黑胡同,豁然開朗。」你看看這個藝術敏感,我剛才說了一遍又一遍,一個人從事文學藝術,乃至自然科學,都得有這個,沒有這個敏感性,一堆死東西,活不起來。她用了三個字,就把《紅樓夢》後四十回做了總結,她說高鶚把《紅樓夢》「庸俗化」了。你可以在「庸俗化」這三個字上寫出大文章,甚至於寫出專著來。而對於《紅樓夢》為什麼好,我為什麼這麼迷它,她的書中一個字也找不著,她是這麼一個怪人。這個張愛玲,寶黛愛情你怎麼看的?她也不說。但她發出一個怪論,這個怪論呢,我看了非常得意。她說史湘雲是真實的,今天的話就叫做有原型的人物,林黛玉是後來虛構出來的,諸位你們聽了這也石破天驚吧,誰這麼看過,誰這麼想過,誰這麼說過!好,由於提到史湘雲,再說一句,她最後的一章,就是說那個舊時真本《紅樓夢》中原來的結局是寶湘二人重會,她考證到最後還是尋找這個,有的專家說《紅樓夢》曹雪芹寫了兩部,八十回以後他續了兩回,一回仍然是他的老思路,是賈府沒有抄家,另外他又寫了一部賈府遭到了政治禍變,抄家。後來黛玉早死,寶釵也早亡,最後賈寶玉出家了,這個呢,矛盾。到底她認為哪個更符合曹雪芹最末本意呢?她沒法判斷,這個成了張愛玲的平生,想解決而未能解決的這麼一個大難題。也就是說,她十年走到這點上,做了結論了嗎?沒有。但這才是她最關懷的一個主題,我今天把這一點告訴諸位,一個大理論,我已經把它簡化到無以復加了,我沒有辦法再簡化。她平生有三大恨,兩恨是老詞,古人的。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第三恨呢,《紅樓夢》未完。她說為什麼《紅樓夢》未完?我非得要追尋一下真正的曹雪芹的《紅樓夢》,而不是高鶚續的那個。她就是為這花了十年,寫了這本書,因為她沒法解決,她所以取了這麼個怪書名。這個好不好,能不能這樣子對待你十年的光陰?我不評論,諸位想一想,我們這樣的文化問題,中國文化史上、文學史上僅僅有這麼一個特例,沒有第二個,你把小說從開天闢地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你看看就知道,這個大特例,引動了全中華人的頭腦的活動,為什麼?那是文藝問題嗎?不是的,這是個文化問題。我今天和諸位談,我說一百句、一萬句,我只有一句,文化大問題!那麼張愛玲因為太愛《紅樓夢》了,所以她特別恨高鶚,她給高鶚的評價,是她自己承認,簡直就是破口大罵了。她說了三句,第一句是「庸俗化」,第二句是說高鶚的後四十回是「附骨之疽」,第三她說高鶚「死有餘辜」。了不起!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隨便由一個有修養的中華女士嘴裡,隨隨便便說出來的嗎?請諸位想一想,我沒有意思,沒有任何意思請這麼多在座的來同意我的話,同意她的話。我毫無此意,而是說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這個東西到底怎麼辦?我們就永遠不解決?再過五百年,一千年,這不好。我們應該有更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我們這個中華大文化的問題,這麼一個獨特的例子,好!謝謝諸位。註:文章整理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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