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德國詩人歌德與波斯詩人哈菲茲相遇了。這位德國的文豪醉心于波斯語、學習阿拉伯語,稱這位14世紀的波斯詩人為導師,並借用波斯詞「Divan」為他的詩集——《東西合集》(West-östlicher Divan)命名。不知是否歌德之故,在19世紀初期,東方學的浪漫主義在歐洲便開枝散葉,而這種異國風情隨著20世紀歐洲對中東的控制便夾雜了政治色彩。伊朗西南部城市設拉子(Shiraz),就是哈菲茲抒情詩的故鄉,夜鶯與玫瑰的地方。
在阿拉伯人進入伊朗之後,原來的聚居地逐漸衰落,設拉子這座城市則慢慢建立起來,如今是法爾斯省(Fars)的省會,此省和胡澤斯坦省一起組成了古波斯帝國的核心。古代波斯語的起源地正是法爾斯省,現代波斯語中將「波斯語」稱為法爾西(Farsi)。雖然這座城市起建於七世紀,但經歷過幾次地震後,設拉子城內保留下的歷史建築以18世紀的為多,當時的設拉子是短暫的贊德王朝(Zand,A. D. 1751-1794) 的首都。
納斯爾·莫克清真寺門口的瓷磚裝飾
納斯爾·莫克清真寺(Nasir-ol-Molk Mosque)由於內部明亮的粉色瓷磚裝飾,也被稱為「粉紅清真寺」,用了大量的彩色玻璃,高飽和度的對比色十分上鏡,是極受年輕人歡迎的旅遊打卡地。但我去的時候恰好是雨天,清真寺內部較黑,玻璃折射的效果並不明顯,拍出來的照片舞臺效果就差了一些。這座清真寺建於愷加時期,完成於1888年,沉浸在伊朗「全盤西化」的時代。僅從建築的外壁,黃色、粉色的運用不禁讓人聯想起法國路易時代瓷器的顏色,完整塑形的花卉器皿圖案,從進門處就提醒我,一切與中世紀的幾何風格大相逕庭。清真寺門前穆喀納斯拱門下的這面磚壁,圖案如拼圖一樣用正方形瓷磚拼成,這在愷加時期的建築比較常見,比如位於德黑蘭的古麗斯坦宮也是用了類似技法,另外南歐葡萄牙等國家的瓷磚裝飾也是如此。以粉色作為裝飾的主題顏色,藍色為配色,底色是黃色,是很特別的。蜷曲、海浪一般裝飾的花瓶代替了薩法維時期流行的阿拉伯式卷草紋,但整體仍呈中心軸對稱式的審美。在瓶身的建築裝飾,原本指的是其裝飾在花瓶上的圖案,但此處稱為清真寺的裝飾圖案的一部分,就顯出奇了。黃色與粉色的瓷磚在普遍用於設拉子的宮殿住宅建築,裝飾上多了鳥類與玫瑰的圖案,這是其他城市不多見的。進入後,我看見更多歐洲建築圖案的瓷磚裝飾。
四伊萬式的庭院也呈現在我面前。筆直高聳的宣禮塔改成了亭臺式樣,庭院中間長條形的水池已經成為了我印象中的標配。這是一座害怕沒有花紋的建築,甚至每個轉折面都要顯出它的不同,以至於黃綠色調相間的幾何圖案的肋拱,忽而連接於花卉圖紋組成的小拱頂,中間過渡的網狀結構拱腳內,也裝飾著不同的花卉。但似乎在連接上又頗具有節奏。
那天清真寺裡的人不太多,在庭院裡,我看見年輕的神職人員在拍照留念,而在一個伊萬下面,一對男女青年在行貼面禮,也許是這處清真寺更像一處旅遊景點,氛圍比較輕鬆。不遠處的「光明王聖陵」(Shah Charghe)則是完全不同的、更為嚴肅的宗教氣氛了。我穿上罩袍(chador),存好相機,安全檢查後才得以進入,類似於之後我將去往的馬什哈德的聖陵。一般罩袍在聖陵、宗教學校內需要使用,在清真寺內沒有特殊的規定,但門口會擺放一些,供人使用。罩袍都可以租借,穆斯林志願者熱情地幫我穿好。我常分不清上下方向、笨拙的樣子在進門處就暴露了我不是個穆斯林。罩袍並非印象中的黑袍,而是有各種色彩花紋,以素色碎花為主,穿法些許類似於一塊從頭上掛下、披於身上的床單,但只有用正確的方向披掛,或者將一邊繫於胸前,才能從容地不觸及地面,並自由行動。我常需要向京劇演員一樣挽起袖子上的布匹,得以掏出手機照相。
納斯爾·莫克清真寺拱頂
神職人員在庭院內照相
光明王聖陵是什葉派穆斯林重要的朝聖地,後部連接著清真寺,葬著什葉派第七個伊瑪目穆薩的兩個兒子,和什葉派第一個伊瑪目阿里的兄弟。這時又有志願者,當地大學的一個學生,熱情介紹這些人物,同時考我是否認識門上十二伊瑪目以及先知女兒、阿里的妻子法蒂瑪的名字。聖陵前面鋪著整齊柏油的大馬路,兩側是水泥地磚,快到正門的地方鋪上了瓷磚,宣禮塔威嚴地佇立,旅人的目光在遠處也能望到華麗的穹頂,便知此處不凡。而從聖陵後門停車場出來的時候,更多的是蕭條之感:陰沉的天氣,未經修飾的黃土地,用土與麥稈夯實的建築外層,沒有樹木,風似乎要將僅有的廣告牌刮下來,這是伊朗第三大城市嗎?特別是在陰雨天氣,老城像一塊舊布一樣纏繞在一起。但也正因為沒有現代城市的破壞,古樸的清真寺才沒有淹沒在高樓之中,而仍與幾百年前一樣,成為行人方向的指引,鮮明的色彩才未被在商業中幻滅。德國西部的科隆大教堂,高聳的哥德式尖頂也給人帶來這種感受,但巴黎聖母院早已被艾菲爾鐵塔取代。
設拉子街景
離市區不遠處,經過一座歷史花園——天堂花園(Bagh-e-Eram),便是詩人哈菲茲之墓,不遠也有另一個詩人薩迪的墓。伊朗人有一個重要的傳統節日「雅爾達之夜」,即一年中最長的夜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讀哈菲茲的詩歌,用詩集佔卜。哈菲茲之墓改建於1935年,由法國建築師、考古學家安德烈·戈達爾(André Godard)設計,墓冢放在一個敞開式的亭臺裡,大理石上刻著波斯書法Nasta'liq字體的詩歌,外罩有玻璃保護。亭臺位於花園的中間,在長長的藍色水池後面。亭臺的基座高出地面一米,四周有五級臺階,共八根柱子,高十米,支撐著一個像託缽僧帽一樣的銅圓頂。圓頂內裝飾著彩色馬賽克花紋。18世紀贊德時期建造的紀念館在其身後,立面上刻有哈菲茲的詩歌。
哈菲茲墓內的中心亭臺
設拉子風格的瓷磚裝飾
從設拉子我包車去了兩天郊外。設拉子是西南部的交通中心,有多條要道經過,除了最知名的、位於北郊的波斯波利斯(Perspolis)以外,還有幾個不容錯過的地方:南郊的菲魯士阿巴德(Firuzabad)、西郊的畢沙普爾(Bishapur),分別能看到波斯薩珊時期(Sassanid,公元224–公元651)的宮殿和早期穹頂結構,與薩珊時代的壁畫。
伊朗人喜愛聊天,但很快就會進入私人生活領域,工作、結婚、孩子,出於對陌生人應有的警惕與語言水平的限制,我和司機阿里一開始聊的十分有限。為了打破無聲的旅途,我給他播放了一首上世紀的伊朗女歌手海伊黛(Hayedeh)的《生活你好》(Zendegi Salam),終於我們有了一個話題——海伊黛。雖然她的流行歌曲事業在海外發展,但卻是伊朗家喻戶曉的人物,她紮實的波斯古典樂功底成為了二十世紀獨樹一幟的音樂人,1990年去世於美國洛杉磯。而伊朗當下流行樂的風格很雷同,歡快的曲調,簡單的歌詞,少了波斯傳統樂器,很容易讓人聽完就忘。在德黑蘭唱片店,我沒有發現女歌手的唱片,女性在公開場合演唱似乎是禁忌的。海伊黛幾乎成為了我和伊朗人開始深入對話的通行證。第二天他帶來了一個裝滿海伊黛歌曲的U盤,於是我一路都有了海伊黛的歌聲。而現在一聽到她綿長而極具控制力的聲音,就把我帶回了伊朗的公路上。
往伊朗中部城市亞茲德方向北行五十公裡是古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國(Achaemenid,公元前550年—前330年)的波斯波利斯城,途經崖壁上鑿出的阿契美尼亞王朝墓地「Naqsh-e Rostam」,再行幾十裡是帕薩爾加德(Pasargadae)的居魯士大帝的舊都與他的墓地。這個人類古代史上最偉大的帝國——波斯帝國的城市,建造於公元前550至公元前330年之間,直到亞歷山大大帝入侵波斯,其歷史和宏偉縱使幾十本書也不夠寫。有些考古學家認為,波斯波利斯或許當時並不是帝國的中心,而是象徵性的節慶場所,特別是波斯新年。從入口的寬臺階進入,寬闊的平臺上是薛西斯的宮殿,從獅身像的斷壁,高聳的、柱頭上刻有牛頭神獸拱柱下走過,任何嘆服之詞都無以表達。
波斯波利斯的浮雕一角
薛西斯大殿內拱門
從地圖看來,大概分為四個區域:薛西斯的大殿、薛西斯的小殿、大流士的宮殿、百柱宮,從一個山坡上可以俯瞰全景。遺址內有大量精美的浮雕,如這一幅侍者人物形象位於E區,薛西斯宮殿遺址中的進貢圖,浮雕外觀呈階梯形。此人物側立,頭戴帽飾,人物的下巴尖尖的、眼睛細長,鬍鬚和頭髮講究地進行了修剪,用整齊的細線刻畫,他左手託著雙耳陶罐的底部,右手執陶罐一耳。陶罐兩耳的裝飾是雙翼神獸,是典型的波斯圖案。各個周邊國家民族向波斯王進貢的這幅浮雕中,每一位人物的長相、穿著皆不同,有明顯的地域特徵。一旁刻有楔形文字,可以得知每一位使者的身份信息。整幅浮雕的上方亦有瑣羅亞茲德教的標誌。
波斯波利斯平面圖
波斯波利斯遺址
楔形文字
從設拉子市區往西邊波斯灣方向行駛140公裡,便到了薩珊時代的比沙普爾宮殿(Palace of Bishapur),這座城市本由薩珊王朝的第二任國王沙普爾一世(241-272)於公元266年建立,他曾連續三次戰勝羅馬人,殺死羅馬皇帝高第安三世,並迫使阿拉伯的菲利普投降。這座城市就取自他的名字:美麗的沙普爾的城堡。城堡的遺址面積很大,步行一圈需要兩個小時,比較核心的是會客廳,周邊有西馬賽克廳、東馬賽克廳、王宮、阿娜希塔神廟。
阿娜希塔是瑣羅亞斯德教中司水的女神,出於對水的渴望,人們建了很多阿娜希塔神廟,這一古典的名字也帶有浪漫的特質,現在也有很多伊朗人用這個名字。畢沙普爾宮內的阿娜希塔神廟結構十分特別,是一個下沉式的結構,用的建築石料比周邊的宮殿要大塊很多,而且切成了整齊的長方體。整體呈正方形結構,四面各有一扇門,通向建築狹窄的內部。中心敞開,是一個水池,只是現在沒有水,四周挖有水渠連通。在這裡我災難性地遇到了來自一所男校來秋遊的小朋友,從小學到初中的不同年級。我報以友善的微笑。得知我是中國人後,問我會不會表演武術,接著他們每個人都掏出手機要和我自拍,在百餘名小男孩及其手機的包圍下,最後我不得不以逃離告終。
畢沙普爾宮內遺址
城堡入口過馬路走進一片森林,進入河谷,沙普爾在此用巨大的歷史浮雕裝飾了河峽谷的兩側,以紀念其三次挫敗羅馬軍隊。這一幅壁畫極富有君權的象徵意義:薩珊國王在左側,瑣羅亞斯德教的主神阿胡拉·馬自達(Ahura Mazda)在右側,他的頭頂有一輪太陽,象徵光明,他們面對面,騎著馬,阿胡拉·馬自達正向其授予君權的象徵物。瑣羅亞斯德教是古波斯的國教,中國也稱其為「祆教」,是典型的二元論宗教,核心的教義為「善思、善言、善行」,主神阿胡拉·馬自達是善的、智慧的、光明的一方,與他對立的是惡神阿赫裡曼(Ahriman)。隨著阿拉伯人進入波斯,漸漸衰落,但瑣羅亞斯德教的聖火據說從未中斷過,如今還保存在亞茲德。
薩珊浮雕
這塊石頭上左邊刻著的是薩珊國王巴赫曼二世(Bahram II,274-293),蓄鬚、長發、帶著有羽翼的皇冠,穿著緊身夾克、褲子寬鬆,肩上的披風用兩個紐鎖固定在外套上,扣著皮帶,披風向後飛揚,他坐在精心裝扮的馬匹上,馬身掛著一個木桶。國王的對面是一個軍官,他的頭髮類似於國王的樣式,應該屬於貴族階層,他整個人物是完整刻畫的,身體呈正向,雙臂交叉,倚靠在一把寶劍上。他身後是一隊阿拉伯長者,顯然級別比他低一些,身體不完全刻畫,他們帶著阿拉伯式的帽子,牽引著駱駝和馬,作為禮物獻給國王。
薩珊浮雕
往設拉子南行至菲魯士阿巴德,有兩處大型薩珊遺址,一是「少女城堡」(Qaleh dokhtar),二是阿爾達希爾宮殿(Ardeshir Palace)。少女城堡的名字來源也許是「獻給女神阿娜希塔」。這座城堡建在高高的懸崖上,俯瞰著從法爾斯省向南延伸的河流和道路。因此大概山行半小時可以到達城堡,除我以外,此處沒有其他人了,一位在此看守的伊朗人似乎有些喜出望外,他帶我從第一層走到最高的平臺,甚至打開通向屋頂的鐵門,向我介紹之前的少女城堡的防禦功能。這座城堡最吸引人的是依照山勢的多層結構。如地圖所示,它除了入口處,分為四個部分,最高的一層露臺通向穹頂,就建立在懸崖邊上,與防禦的長城連接起來。這一部分露臺的結構,讓人聯想起清真寺寬闊的中心庭院。這座1800年前的城堡包含了薩珊時代顯著的建築特徵:長廳,拱門,圓頂,嵌入式窗戶、樓梯。雖由粗糙的石頭和砂漿組成,但表面都用厚厚的灰泥或灰泥塗層完成,具有光滑而優雅的外觀,以用裝飾或繪畫。這些特徵在伊斯蘭時代的伊朗也繼承了下來。
少女城堡露臺
少女城堡屋頂俯瞰
少女城堡平面圖
城堡與防禦工事圖
阿爾達希爾宮殿(Ardeshir Palace)建造於公元224年,是薩珊波斯王阿爾達希爾一世的宮殿,它的一些建築元素與「少女城堡」異曲同工,但更完善,規格也更大,前面有一眼碧綠的泉水。宮殿呈中心軸對稱結構,一條中心過道連線三個長廊,通向最中間的三個穹頂室,後連一個開闊的庭院。牆體很厚,用石塊疊砌。有大量的拱頂結構,觀者在半圓長形的門廊之間穿梭。有的拱頂結構下面可以依稀分辨出當時的裝飾,利用不同形狀的石塊堆成幾何形狀。建築內部則用石灰進行雕刻裝飾,一些浮雕呈鋸齒形,可以想像之前的建築表面都是抹平的,時間久了才露出後面的石塊來。
阿爾達希爾宮前泉水
阿爾達希爾宮主廳,穹頂下的內拱角及壁龕裝飾
最大的中心穹頂高14米,直徑14米,通過內拱角,連接到穹頂基座的四個側面,將四邊形的底座轉變為圓形的屋頂。四壁有壁龕,壁龕的輪廓線用石灰加強,內拱角的水平面上,四面的中心開一個長半圓形小窗。在功能上,建築介紹寫:中央圓頂室可能是接待大廳,圓頂部分與兩個側面圓頂結合在一起,北穹頂背面的樓梯通向宮殿的頂層,樓梯間又一些可使用的狹窄房間,供王室使用。在阿爾達希爾宮發現了一些馬賽克人物裝飾,如這一幅現藏於德黑蘭國家博物館,一名宮殿貴族或者女神手持鮮花的形象。
阿爾達希爾宮庭院,可以看見三個並排的圓頂廳室
阿爾達希爾宮發現的馬賽克圖,現藏於德黑蘭國家博物館
僅僅在設拉子與波斯波利斯附近,考古學家就發現了近200處古波斯和伊斯蘭時代遺址與建築。我匆匆路過,如微塵一樣與這些石頭打了照面。
畢沙普爾的落日,攝於比沙普爾宮殿遺址
(作者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在讀博士,現研究興趣為伊斯蘭藝術,中東地區文化與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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