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影片《都靈之馬》的時候是2012年。
坐在空曠的工作室裡,窗外一片明亮的蕭索,北京紅葉滿地,正是「卻道天涼好個秋」。那段時間事事七拱八翹,心煩意亂,於是找些電影消遣,在電影的幻境中,似乎得以片刻寧靜。
《都靈之馬》無聊的長鏡頭,兩個主人公和一匹馬,長時間的沒有故事情節,單調地表現吃土豆,燒開水,睡覺,和外面狂烈的風雪,這些無聊,都附和著我當時的心態,於是吸引了我。那段時間我看似很忙,其實很無聊,整日為衣食奔忙,處處在錢眼裡看世界,無聊到頂。所以,我更能體會到影片裡的無聊,空虛,無望。影片中的父女從絕望中走出,可最後又回到絕望,很多時候,很多人,不正是這樣從絕望中走出,又回到絕望嗎?
1889年1月3日,在都靈的一處廣場上,一個馬夫狠命地抽打他的馬,尼採見狀立刻抱住馬頭痛哭,精神崩潰的尼採被送至精神病院,十一年後,病逝於德國魏瑪。尼採抱馬痛哭,成為哲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被稱之為「都靈之馬」。尼採的痛哭表現對上帝的絕望,那麼,抽打馬的車夫怎麼樣呢?2011年,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拍了這部影片《都靈之馬》,影片的開始表現這位抽打馬的馬夫受到尼採此舉的驚嚇,駕著馬車離開城市,走在狂風大作的土路上。回到家裡疲憊極了,甚至都不想脫掉衣服便躺在長椅上,他的女兒煮土豆,煮熟之後叫醒他,他蘸著鹽,狼吞虎咽地大嚼土豆,然後又回到長椅那兒,倒頭便睡。他的女兒蹲在火爐旁盯著爐火,等待壺裡的水開。他們孤單地在這荒野生活,他們守護著他們的生命之源,就是離他們家不遠的那口井。可井水枯乾,沒了生存希望,他們只得拖著老馬背井離鄉。可他們去哪?他們要翻過眼前那道山梁,長鏡頭一直使觀眾目送馬車慢慢消失在山梁後,之後就是死一樣的寧靜,然而,出乎意料地,上梁上又出現了馬車,畫面中那輛馬車由小到大,他們又回到原來的陋室。最終他們又回到老地方,在絕望中慢慢消亡。
沒有上帝,何以忍受這絕望的世界,這世界,無處可逃。
童年時我的家鄉興隆山小鎮是荒涼的,小鎮上的人們好像亙古不變地為了衣食奔忙著。鎮裡的家家戶戶都只有生活的必需品,很小的房子,一鋪炕,一隻大鍋,一些碗筷。我們一家睡在一鋪炕上,主屋加外屋地下加起來只有三十個平米不到,但這已經是居住條件很好的了。冬天一般都自動改為兩頓飯,因為白天短,幹不了活兒,冬天裡只能悶在家裡,我無望地看著窗外的飛雪,一看就是一天。看著看著無聊就成了有趣,你能看到雪花的方向,一會向東,一會向北,一會又呈螺旋狀旋轉飛舞,一會向上旋,一會向下旋。那些飛雪是老天爺在空中揚下來的面,可那雪,若是真的麵粉該多好呀,那時,我只有一種感覺——就是餓。那雪把地上的所有骯髒都覆蓋了,地面上一片潔白,潔白如情竇初開的少女。「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自古有多少文人騷客見雪詠詩,大概沒人詠雪下面的東西。沈從文的《桃園》中寫道,「許多風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裡攜著《陶靖傑集》與《詩韻集成》等參考資料和文房四寶,來桃源訪幽探聖。這些人往桃源洞賦詩前後,必有機會到後江走走,經朋友或專家引薦,這家那家坐坐,看中某一個妓女時,問問行市,花個三元五元,便在那齷齪不堪的床上,壓著婦人的胸膛放蕩一夜。」文人的自恃清高,似乎跟楚館秦樓並不相左。
童年的冬日,看著窗外,空中雪花飄舞。
夏天裡改吃三頓飯,因為天變得很長,有時晚上十點鐘西天還彌散著火燒雲,前院後院的街坊鄰居,大人小孩都出來站在門口,大人抱著膀站著,孩子們追逐打鬧,偶爾哪家走出一位客人,所有人都盯著他,從出來的方向直到遠去的方向,脖子一直跟著轉過去。那時我們,無非身上衣裳口中食,並不比《都靈之馬》的父女多一口井。
我總是無聊,看窗子上因著急切心情瞎轉的蒼蠅,一看就是一下午,它們「嚓嚓嚓」地一直瞎轉著,有時幾個小時也找不到出口,但偶爾會休息一小下。我就這樣無聊地看,看著看著就對蒼蠅就有了興趣,它們是那樣漂亮的小東西,我把它們分類,有肚腹黃白的青色幼蠅,有黑褐色長著條狀花斑的成年蠅,但更多的是純黑色的,個頭不大也不小,還有少量的綠豆蠅,綠豆蠅那豐盈的肚腹,發著光的黃綠色,不正是楊玉環的滿身羅綺嗎?我最喜歡這種體型龐大,身材肥胖的綠豆蠅,有時會抓到一隻,放在瓶裡,像觀察一隻獵物。就這樣看著蒼蠅在窗面上瞎轉,從來不幫它們逃出窗子,因為我貪婪,因為我沒有惻隱之心。
我家的小鎮是荒涼的,我家門口就是一個大菜市場,趕集的時候車水馬龍。上學路上要經過菜巿場,那些繁華的景象時常另我流連忘返,常常出門很早卻總遲到。我是一個愛看熱鬧的人,從小就是。
有一天上學,市場裡擠著一堆人,我從大人們的腋下鑽進,看到一個馬夫正拚命地抽打不斷往地下坐的拉套母馬,馬張著嘴,似乎難以呼吸,車夫瞪著眼,似乎擔心車上的農產品會抖落一地。可無論他怎樣抽打,那馬還是坐到了下去,農夫只有把馬套卸了,用根棒子支著車輪。那馬肚子很大,它吃力地往前伸著脖子,張了張嘴。我突然看到馬的屁股根部出現一個大洞,一坨黏糊糊的,像裝滿水的氣球從裡面擠了出來,那氣球裡隱約可見一個小動物,掉到地上的時候氣球破了,流了一地的血水,從那團血肉模糊的胎衣裡爬出一匹小馬。母馬添著溼漉漉的小馬,目光那樣柔和,它舔著它,把眼睛眯起,好像我媽媽的目光。那母馬是白色的,參雜許多煤渣一樣的黑點,顯得很髒。它並不好看,身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混著煤渣似的黑點更顯得難看。我那時並不可憐那母馬,因為我沒有惻隱之心。
這小馬晃晃悠悠站起來,又跑了幾步,跑了又摔倒。那車夫咧嘴笑了,從髒的布口袋裡取出葉子煙,卷了一隻,劃燃火柴,點上煙,他得意地看著地上的小馬,像看他的戰利品。他往地上吐口痰,然後問大家誰要這小馬?兩塊錢,給錢就拿走,他可以下頓館子,回生產隊就跟社裡說馬小產了。大家立刻熱烈起來,說划算,真便宜,可又有人說,便宜是便宜,如何養得活,離開了母馬,如果不會餵奶會死的。大家七嘴八舌,你推我,我推你,抱著膀,一直咧著嘴說笑著。
我好想買,可我一分錢沒有。
從早上七點到十點半,圍的人有增無減,那車夫見都是些看熱鬧的,無人願賣,便要走了。他使勁拉著母馬,用鞭子抽它,拉它起來。那母馬不願起來,頂著鞭痛,仍坐在原地。車夫使勁拉馬的韁繩,馬頭被用力提起,我突然看到馬的眼白,那以前我一直以為馬是沒有眼白的,因為馬的眼睛都是烏黑的。母馬烏亮的瞳孔在尋找它的崽兒。車夫又狠命抽幾鞭子,母馬忽悠一下從地上起身,立刻塵土飛揚。車夫給母馬上了礱套,鞭子一甩,立刻」啪啪「兩聲脆響,趕著馬車走了,母馬旁邊跟著搖搖晃晃的小馬。人們在嬉笑聲中一鬨而散。我突然意識到上課遲到了,於是飛快往小學跑。小學裡,遼闊的操場上空無一人,校園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我忘了我是怎樣懷著恐懼的心走進教室,我的到來讀書聲啞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盯著我,像無數的鞭子抽打著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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