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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靈之馬》,是一部在3D時代拍攝的黑白悶片,由匈牙利導演貝拉•塔爾執導。2011年,這部電影獲得第6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
通常,在坎城得獎的電影已經很悶了,在柏林得獎的電影則比在坎城得獎的電影還要悶。所以,習慣了看好萊塢大片的夥伴們,不要指望《都靈之馬》會和那些在奧斯卡得獎的電影一樣有強大的故事性,要做好看一部超極大悶片的準備。
所幸,倘若悶片導演不是在拿「悶」來掩蓋自己沒有才華的現實,也不是故弄玄虛來矇騙觀眾,那麼,悶片裡所包含的意義和思考,就會是所有電影中最深刻最複雜的,而且沒有人會為你解讀,惟有自己去體會。
《都靈之馬》開篇,是這樣一段旁白:
「1889年1月3日,都靈,弗裡德裡希•尼採走出卡洛阿爾貝託街6號的大門,也許是去散步,也許是去郵局拿信。
離他不遠處,或實際上離他很遠的地方,一個馬車夫正和他那倔強的馬較勁,不管他怎樣驅策,馬就是紋絲不動。於是,馬車夫朱塞佩•卡洛•埃託雷不耐煩了,揮起鞭子向馬抽去。
尼採走近圍觀人群,制止了這殘忍的場面,馬車夫此刻已氣得七竅生煙。然而,身材魁梧,蓄著大鬍子的尼採突然跳上馬車,甩開胳膊抱住了馬的脖子,開始哭泣。
後來鄰居把他帶回了家,他在矮沙發上躺了兩天,一動不動,一言不發,直到最後喃喃道出了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媽媽,我真傻!」
在母親和姐妹的照顧下,尼採繼續活了10年,他脾氣溫和,但神志不清。至於那匹馬的結局,我們一無所知。」
這段旁白很重要。如果沒有這段旁白,想必任誰也不可能看懂這部電影。但有了這段旁白,觀眾就會明白,解析本片謎底的關鍵,就是尼採。
我並不了解尼採,只知道在好萊塢災難片《後天》裡,一群學生在圖書館想要燒書取暖,因此爭論該不該燒尼採的書,這時就有一個女生說尼採:「他是沙文主義豬!」
網絡顯示,沙文主義就是可怕的民粹主義,他們醉心於自己的族群,認為自己的族群全球最優,而別人都不配活。沙文主義曾給世界帶來災難,比如二戰。那麼尼採,竟是這方面的瘋子嗎?
於是我又上網簡單了解了一下尼採。
弗裡德裡希•威廉•尼採(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年10月15日—1900年8月25日),是德國的哲學家、思想家等等家,著有《權力意志》 《悲劇的誕生》《論道德的譜系》等。尼採被認為才華橫溢,24歲就成為瑞士巴塞爾大學的德語區古典語文學教授,但他後來漸漸有了心理問題,直至1889年精神崩潰,從此到死也沒有恢復正常。
尼採的書,我一本也沒有讀過。但我看了很多網上關於尼採的內容,最大的感觸是,尼採是個謎。尼採的信仰是個謎,他抱著一匹馬哭泣是個謎,他最後說「媽媽,我真傻」也是個謎,他的精神崩潰更是個謎。
尼採曾經說過一句話:「上帝死了!」於是很多人都認為尼採是無神論者。然而,關於神的事情,有就是有,無就是無。倘若尼採認為上帝不存在,就不會用「死了」這個詞,因為不存在的事物也談不上死。倘若他認為上帝存在,就更不會用「死了」這個詞,因為《聖經》告訴人們,上帝是自有永有的,不會死。
所以,我推測尼採在上帝這個問題上,處於騎在牆上的尷尬位置。他可能認為上帝是存在的,但上帝又不曾回應過他的任何祈求,也沒有給過他任何心靈感應,這就讓他對上帝產生了懷疑,因而在一氣之下,便聲言「上帝死了」。
我之所以要如此推測尼採,也是因為在生活中看到了很多宛如尼採的人。這樣的人,一方面不相信神的存在,另一方面,又相信鬼魂的存在,他們會固執地去已故親人的墓前燒紙敬香獻花送飯,固執地認為親人的魂靈能看到他們,能保佑他們,並固執地也要為自己的將來預備一個墳墓,以便讓兒孫給他們燒送在陰間生活所需的財物。然而要知道,鬼與神,神或鬼,倘你不相信有其一,就應該也不相信有其二,倘你相信有其一,那就也應該相信有其二,不存在根據自己的喜好進行二選一這種荒唐事。
尼採是一個思想家、哲學家,當他處在很多人都處在的這種尷尬的騎牆狀態時,他會思考,而且必定是深入思考。他既然說出「上帝死了」這種話,想必在思考的過程中,他更加傾向於無神論,但又並不是無神論。我推測尼採在他漫長的人生過程中,過的是一種不理睬上帝的生活,並且也有那麼一段時間,因為無視上帝,他活得也比較滋潤。
然而,人生如流水,滾滾向前無復回,當青春逝去,當生命前行到一定的時間,特別是在看清自己距離生命終點不太遠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發出感嘆:「人這一輩子啊……我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活?」於是,恐慌和絕望像暴風雪一樣來襲,使人茫然,使人悲痛。尼採是否也產生了無神論者或不可知論者極易產生的這種內心的暴風雪?
作為一個哲學家,思想家,尼採似乎沒能堅持自己的說法直至盡頭,居然在半道上讓自己陷入如此窘境,想必離崩潰也不遠了。於是,當他看到一匹終日為人類拉車的馬,可能就會覺得自己和這馬一樣。
馬的出生和人一樣,都不由己,馬生來就只知道拉車和吃草,不是拉車就是吃草,而且曾經也覺得這種拉車吃草的日子非常想當然,甚至也挺美好,所以馬一向任憑馬夫驅策。但不料這一天,馬不知因為什麼原因,忽然覺得這種生活變得無法忍受,忽然開始懷疑這種拉車吃草的馬生是否有意義,於是馬開始不聽使喚,開始嘶鳴。
這時候的尼採,看到馬的這種狀態,也許在一瞬之間,覺得自己就是那匹馬。所以,46歲的尼採哭了。他抱著馬哭,那馬就像是他自己白白溜走的人生。他哭過之後,還說出了人生最後一句話:「媽媽,我真傻!」
關於「媽媽,我真傻」這句神秘的話,我的推測是:按當時歐洲人的生活,尼採的母親應該非常信仰上帝,並從小也教導尼採跟從她,但尼採漸漸對上帝產生了懷疑,以至於說出「上帝死了」這種話。可是當尼採越活越沒滋味兒,越活越覺得人生毫無意義,越思考哲學越走進死胡同,越活越覺得母親的教導可能是正確的時,他就感嘆地說出了這句話,「媽媽,我真傻!」
我猜,尼採就是在那一刻,他恍然大悟了,明白只有上帝才能讓人類短暫的一生產生意義,只有上帝告訴過人類「我們究竟是為什麼而活」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
想必,他已在內心知道自己的從前觀點走不通了。由於自己忙乎了大半輩子,忙乎的那些自以為無比正確的觀點,到頭來被自己發覺是個死胡同,這樣的打擊對於尼採這種思想家、哲學家來說,幾乎是致命的,也是他不能承受的,於是自那場大哭之後,他就精神失常了。
然而,生活中的一般普通人都不是尼採,即便做出了類似尼採的奇怪的騎牆行為,也從來不會多加思考,不會想到自己是多麼自相矛盾,更不會去研究和探索真相,人們只是不信神的時候就不理睬、不遵循神的教條,信鬼魂的時候就狂熱地去燒紙錢敬拜去給自己買墳墓,如此而已。
電影《都靈之馬》在一段關於尼採的旁白前言之後,就開了漫長又沉悶的與尼採並無關係的一系列黑白影像。
想必就是被尼採抱馬痛哭過的那個老車夫,都靈廣場上發生的事讓他很不自在,在尼採離去後,他陰鬱地駕著馬車返回了自己的家,一個矗立在狂風呼嘯的荒野上的簡陋的破房子。
《都靈之馬》時長近三個小時,有許多單調的連續鏡頭,展現了老車夫和他女兒的生活。影片伊始,老車夫駕車回家,就是一個長長的連續鏡頭,人無言,馬無言,只是不停地在趕路,畫面冗長單調。待馬車終於到家,女兒出來,兩人一起將馬車弄進車房,將馬趕進馬房,這又是一段冗長且無言的連續鏡頭。父親和女兒,不斷地各自幹著活兒,他們每天忙忙碌碌,忙碌之外的休息,就是呆坐在破窗前,一言不發,只聽得見風在荒原上呼嘯而過。
看這樣的電影,仿佛在用針孔攝像頭偷看一對啞巴兼文盲的父女生活,黑白且靜默的畫面裡,看到的都是這樣的情景:趕馬車,卸馬車,打開馬房的門,關上馬房的門,穿衣服,脫衣服,脫靴子,換褲子,睡覺,起床,打水,燒水,喝水,洗土豆,煮土豆,吃土豆,昨天吃土豆,今天吃土豆,天天吃土豆……這樣的內容,即便是偷窺狂,想必也會感到無聊,若沒有強大的耐性,恐怕早就關機不看了。
大約,只有對尼採的好奇,才能讓人堅持把這部電影看完,並且還要從那一段段陰鬱又蕭颯的鏡頭裡感知一種無聊又絕望的氣息。
老車夫與女兒的生活,看不出有什麼樂趣。兩人極少說話,也沒有娛樂,他們不停地幹活,很少休息,偶爾休息一下,也就是坐著發呆。他們的勞動所得使他們吃上了土豆,而且總是吃土豆。關於吃土豆,影片表現得十分細緻,表現了不止一次。土豆不削皮,整個地放進鍋裡用水煮,煮好後,父女兩人一人一個,把土豆放在自己的盤子裡,剝掉土豆皮,再拍碎土豆,蘸一點可能是鹽或糖的東西,把土豆吃進肚裡。
這對父女,他們幹活是為了掙土豆,掙土豆是為了吃土豆,吃土豆是為了能活著,活著就得吃土豆,為了吃上土豆就得幹活,幹活是為了掙土豆……有句名言說, 「吃是為了活著,但活著不是為了吃」,但這對父女的生活,完全是這句名言的反面,他們吃土豆是為了活著,活著似乎也是為了吃土豆。無他。
影片裡的父親會越來越老,直至死去,他的女兒也會越來越老,最終死去。不論他們兩個誰先死,給人的感覺是,還活著的那個人,依舊會每天趕馬車,卸馬車,穿衣服,脫衣服,睡覺,起床,打水,燒水,喝水,洗土豆,煮土豆,吃土豆……直至也死去了,還會有繼任者住進他們破敗的房子,繼續過著和他們一樣的行屍走肉般的生活。
與尼採相比,《都靈之馬》裡的這對父女,不怎麼會思考,想必也從不思考,他們無非是被出生了,就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地活著,一天一天地掙土豆和吃土豆,掙土豆和吃土豆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他們大約也未曾思考過,自己的生活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都靈之馬》的日常中,父女倆除了吃土豆,還會喝點酒,他們喝酒不需要下酒菜,也不需要碰杯,只是各自倒在杯子裡,端起來一飲而盡,喝完就對著窗外發呆。也是哦,生活如此無聊,兩人卻又想努力活下去,不偶爾喝點酒麻醉一下自己,如何能過得了這種越來越絕望的日子?當一個人沒有內在的活力源泉,又軟弱得扛不住痛苦時,就只能靠酒精來麻痺自己。
終於,老車夫覺得再也過不了這種生活了,他對女兒說,他已經在這棟破屋子裡住了幾十年,可他現在聽不見蟲子的聲音,也聽不見風聲,而且井也枯了,這裡不再適合居住了。於是,父女兩人收拾了行李,自己拉著車離開了。
在連續又漫長的鏡頭裡,父女倆這就樣艱難地拉著他們的破車,枯燥地走過彎曲的小路,翻過山坡,消失了,直到最後,畫面裡只剩下山坡上的樹,長時間地佇立在鏡頭裡。就在你以為影片到此結束的時候,非常意外地,父女倆的身影又出現在了山坡上,他們費力地拉著那輛破車又回來了……
貝拉•塔爾曾就《都靈之馬》回答觀眾提問,當時就有人問,為什麼他們還要回來,人挪活,樹挪死,離開這個鬼地方難道不好嗎?
貝拉•塔爾說,他們之所以回來,是因為他們發現山的那一邊也無法生存,哪怕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眼前,他們也已經無處可去。
《都靈之馬》這個「無處可去」的結局,在我看來,意味著人生終點那一場無解的絕望,面對死亡,誰能逃脫?想必,這就是尼採抱馬痛哭的原因,也是他所說「媽媽,我真傻」的真相。沒有上帝為人類準備的天國,誰能夠在臨終的時候依舊心存希望?
尼採是個會思考、要思考的人。極大的可能是,他在走向中年的時候終於意識到,當人類忘記了上帝的教誨,只因肉身被出生了,就無奈地只為肉身活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怕吃的不是土豆,趕的不是馬車,也無非都只是無可奈何地任時光流逝,時光越是流逝,內心也越是會慌亂、恐懼和難以忍受,最後當生命終於開始接近尾聲時,這具肉身所含有的東西也就只剩下悲痛和絕望。
關於「人為什麼要活著」這個問題,從《都靈之馬》裡那對父女身上可以看到一個答案,即:人是被出生的,又不想尋死,那就只有活著唄,掙土豆、吃土豆地活著唄。如此而已。
沒有神的世界裡,人活著,無論是趕馬車還是開寶馬,無論是吃土豆還是吃鮑魚,無論是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還是只能對著冷窗發呆,都大同小異,大抵都逃不過這樣一種根本原因和狀況。
想想看,沒有神的世界裡,不想死的人最終都會絕望,因為人人都有一死,死亡讓人生的所有過程都失去了意義,就像父女倆為了求生而搬家那樣,無論搬到哪裡,都一樣沒有生路。
但,如果心裡有上帝,情況或許就不一樣了,畢竟《聖經》裡有另外的說法。耶穌說:「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神口裡所出的一切話。」耶穌口中「神口裡所出的一切話」,合在一起,就說出了「人為什麼要活著」這個問題的終極答案。
依《聖經》所言,可以得到這樣的理解:人之所以出生,之所以活著,乃是為了彰顯上帝創世造物的榮耀。人活著的目的,人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為了努力按照上帝的教導、活出上帝喜悅的樣子,如此,在肉體死去之後,靈魂就可以進入上帝為那些令他喜悅的人類預備的天國。
這樣的人生,無論是趕馬車還是開寶馬,無論是吃土豆還是吃鮑魚,就都有了同一的意義,各色各樣的人都可以在各自不同的人生中努力活出上帝喜悅的樣子,並直至死亡到來的那一刻,心裡也充滿了希望,因為他們知道,死亡並不是可怕的終結,而是美妙天國的伊始。
對於尼採,很難產生喜歡的情緒。
當他說「上帝死了」時,就如同身邊有人說「怕什麼,頭上三尺沒青天」。倘若尼採是東方人,他也許會說,「佛祖死了」「觀音死了」「上蒼死了」……且不論這些神靈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所有的神靈都在人的心裡死了,惡人就會因此肆無忌憚。據說,尼採的沙文主義觀點和「上帝死了」這句話,後來被希特勒等人大加運用……
《都靈之馬》這部電影,也許代表的就是尼採思想中認為「上帝死了」的那部分,沉悶,灰暗,無聊,絕望,而且沒有出路。
不知道尼採在精神失常之前,他的內心有沒有迴轉過來?真的很希望,在尼採抱馬痛哭的那個時刻,他能夠意識到,只有上帝,或是只有頭上三尺處的青天,才能撫慰一個靈魂最深處、最隱蔽的傷痛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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