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盟:不想讓它們消失

2021-02-09 弎聲

謝海盟,臺灣青年作家。1986年生於臺北,2009年畢業於臺灣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現從事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刺客聶隱娘》編劇之一,著有《行雲紀——<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

「侯導與天文都有把年紀了,劇本拿在手中很難看清楚,兩人常為一副老花鏡爭奪不休,或斜斜捧遠了紙頁觀看,模樣頗有關聖架勢。」在《行雲記——〈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一書中,謝海盟回憶起她與朱天文、侯孝賢討論《刺客聶隱娘》劇本的情景。這本書是謝海盟在電影拍完後主要憑記憶寫出來的。

自1983年的《風櫃來的人》起,侯孝賢導演的十幾部電影長片,朱天文都參與了編劇工作。朱天文大多獨力編劇,少數與侯孝賢或吳念真合作。直到《刺客聶隱娘》,編劇陣容裡才添了阿城和謝海盟兩位新人。

看到《刺客聶隱娘》的初剪,朱天文發現,設想中那部好看易懂的電影,變成了另一部截然不同的電影。朱天文告訴謝海盟,她寫的側記「比電影好看一百倍」。謝海盟認為,這是「編劇專有的不滿」。

2015年7月,《行雲記》由臺灣印刻文學出版,8月在大陸出版。

謝海盟出生在臺灣最著名的文學家庭中:父親唐諾、母親朱天心、阿姨朱天文全是臺灣響噹噹的作家、評論家。外公朱西甯則從1952年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大火炬的愛》開始,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在他影響下,朱天文、朱天心、唐諾等人1977年創辦文學團體「三三集刊」,熱衷於中國傳統文化,尤其「紅學」。外婆劉慕沙專注翻譯日本文學,朱家三姐妹中最小的朱天衣從事創作並以教育、生態保育為業。「朱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阿城曾評價「這在世界上僅見的」。

在書裡,謝海盟直呼親人的名字——天文、天心,在臺灣招致了一些批評。她不認同,認為他們不是親人,而是「文學同行」。

文字處理機、自閉症

2009年夏天,朱天文邀謝海盟加入《刺客聶隱娘》的編劇工作,那時侯孝賢已經集中閱讀了一年多關於唐代的材料。謝海盟1986年出生,2009年大學畢業,她沒有立刻找工作,而是留在家中讀書寫作。

以慢工出細活著稱的朱天文,上一部出版的小說還是2007年的《巫言》。謝海盟揣測,朱天文是感覺精力不如從前,無法再身兼小說與編劇兩項工作,「急著要找個接班人」。

朱天文一開始把謝海盟設想為「文書處理機」,寄望她負責打字、排版、修改、傳發劇組。

因為記性了得和熟知唐代文化,謝海盟不僅參與了劇本討論工作,還跟下了拍攝全程,從2010年9月的奈良到2014年初臺北中影文化城,五年間只因感冒落下一場戲。

小學三年級,謝海盟就萌發了一個念頭——重寫《隋唐演義》。她因唐太宗而喜歡唐朝,這部小說的重心卻全在瓦崗寨的豪傑,唐太宗因此「如同唐僧般孬種無用,成天等人來救」。雖然明白是句「狂言」,她還是對南方周末記者強調:「我真心覺得它寫得不好。」

這項工程直到現在也沒完成,卻左右了她的生活,接觸到唐朝她都格外認真。最近幾年,她還不斷修改,手邊有六七十萬字的稿子,加上作廢的有幾百萬字。

大學期間,謝海盟才從母親那裡知道,自己小時候就確診患有阿斯伯格症候群。其重要特徵是社交困難。

有次約好在咖啡店接受《遠見》雜誌採訪,沒見到記者,謝海盟寧肯在店外等候,曬得滿頭大汗,也不願意進去吹冷氣——她害怕進去要忍受店員不斷的關切。

侯孝賢從電影《龍紋身的女孩》中聰明、壓抑的女主角得到靈感,希望把聶隱娘塑造為阿斯伯格症候群患者。據說,「說話不看人」是阿斯伯格症候群患者的最顯著特徵,聶隱娘便是如此,而且只愛馬,對女紅毫無興趣。謝海盟因此覺得很親切。

漸漸,謝海盟才了解侯孝賢的另一些方面:有時,他會擺出猴樣來逗謝海盟;他喜歡去K歌,每次必點陳昇的《鼓聲若響》,專為飆最後的高音,不過,「侯導最近已經不大能飆上去了」,謝海盟說。但她老是鼓勵侯孝賢,「你還有40年可以拍,要像葡萄牙導演曼努埃爾·德·奧利維拉一樣,拍電影到100多歲。」

侯孝賢和朱天文一家交情頗深。原名謝材俊的唐諾,曾經在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中客串過知識分子「謝老師」。他說「老侯與我們彼此之間都有一份敬重」,但他屢次因說話、寫文章太過直接而傷害友情,但相信侯孝賢吃得住。他的批評,主要針對侯孝賢的「黑道情結」。

在新近的一篇文章中,唐諾提到,侯孝賢把《悲情城市》的家國題材放進三代人的黑道家族當中,《最好的時光》的主要場景選在撞球間、酒家和夜店,「特殊角度的代價是局限,銳利切入的另一面往往是偏頗迷執,會犧牲掉一般性的東西,接觸不到『一般人』」。

侯孝賢也的確不在意,用玩笑一語帶過:「總有一天拍出你們都說好的電影!」

女同志、穆斯林、無用的知識

謝海盟的自我介紹往往是:女同志,穆斯林,喜歡無用的知識,現職電影編劇。謝海盟四歲時就知道自己喜歡女生。「再簡單不過,就是眾多的愛好之一,也不認為有何特殊之處。」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謝海盟神情淡然,語句簡潔。唐諾坐在一旁,聚精會神地折一隻紙鎧甲,胳膊底下攤開一本彩色的摺紙圖冊。

五歲多,謝海盟不知道麥當勞、小虎隊、芭比娃娃,卻掌握了大量「無用的知識」,比如捕摘千年人參,捕捉「人腳獾」等鄉野傳說,以及騾子如何才肯乖乖上磨,馬如何能順產等等。

「無用的知識」一個來源,是外公朱西甯。在謝海盟眼中,外公是影響自己最多的人,也是外公令她迷戀中國文化。她至今認為,講起文學,外公是東方的代表,她和外公一樣喜歡京劇,Mp3裡都存著大陸名家于魁智的京劇。

念小學一年級,謝海盟仍然害羞內向,因為不好意思,絕不向老師同學道早安再見,也不跟認識的叔叔阿姨打招呼,催促起來,她會當場鑽進最近的一張桌子下面。

「她走在路上是不看人的,會看到你看不到的蟲子,看到一些她想看到的東西,非常非常奇怪。」唐諾說,他又慶幸,「她封閉在自我的世界裡面,可是ego(自我)並不大。」

謝海盟念的是民族學,非主流,沒什麼明確的就業目標,反合她的心意,「若是站在主流價值中,寫眾人所見所想,那又何須多此一舉,開開心心去過生活就好了啊!」

一群大陸80後的作家曾經問唐諾,一個寫作者買不起房子是應當的嗎?他的回應直截了當:「當然是應當的,買得起房子那才奇怪。」

1972年開始,全家人就住在臺北辛亥路的住所。小樓起初兩層,後來為唐諾與朱天心夫婦新加一層。虧得動工及時,成為無法追溯的「既存違建」,若過了1994年才建,就有被臺北市政府勒令拆除的危險。一樓約16坪(註:一坪約合3.3平方米),用做客廳;上面兩層都是14坪。朱天文與母親住二樓;謝海盟一家三口住三樓。謝海盟不曾有過自己的房間,睡覺還要打地鋪。

小樓裡還住著大約20隻貓。十多年前,唐諾與朱天心開始在咖啡館寫作,一大原因就是家中人多貓多,空間有限,他們沒有自己的書桌。大學時,因為每周有幾天不用到校,謝海盟養成了跟父母一起去咖啡館的習慣。現在,他們去同一家咖啡館,為互不幹擾而分頭坐在三處。再往後,符容表妹(朱天衣的女兒)大學畢業,也養成去咖啡館的習慣,原本無聊閒坐、翻時尚雜誌,不久就「低頭猛寫劇本、寫日記或是閱讀」。

他們通常早上八點出門,四人乘一輛計程車,午後一點,唐諾先回家,謝海盟外出踏查到晚餐時間,朱天心或者回家,或者與謝海盟去踏查。

謝海盟的「踏查」始於2010年,那時她為了保護眼睛,決定每天出門走走。時間稍久,純粹的散步就變成踏查——更具目的性的實地觀察,重點是臺北的水圳遺蹟。時間也從一小時延長到五小時,終年無休。

謝海盟注意到,隨著現代化進程,水圳、水塘和溪流為街道覆蓋,曾經處處是水的臺北市已不復存在。

2014年11月,謝海盟開始撰寫散文《舒蘭河上》,預計要寫12萬字,材料即來自幾年來的踏查。她把舒蘭街掩蓋的水道命名為「舒蘭河」,前者曾經是臺北數一數二長的街道,現在蹤跡皆無。「舒蘭河」等於再次消失。

2015年5月,《舒蘭河上》入圍第17屆臺北文學年金計劃,在決選第一輪獲得五位評審全票。有了文學年金,《舒蘭河上》至少不會再像從前的手稿那樣消失無蹤。

排版:羅慧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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