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海盟:宮二之於宮家,有點像天文之於朱家。我也不想為自己一個人的生活,把朱家放棄掉,有點想繼續守在這個家裡的感覺。我理解這種奉道。
在今晚剛剛舉行的第52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刺客聶隱娘》分別獲得了最佳導演、最佳劇情、最佳攝影,最佳音效、最佳服裝設計以及侯孝賢導演的臺灣年度貢獻獎等六項大獎,這已是侯孝賢第三座金馬最佳導演獎,侯導的獲獎感言很簡單:希望有機會我還繼續拍唐朝的電影,這是一次開始,我想我會繼續。
而促成侯孝賢導演《刺客聶隱娘》這次唐朝電影開始的,便不得不提到謝海盟,一個聶隱娘的同類。
阿城早年曾分別為臺灣「朱家姐妹」的新書作序——朱天文的《炎夏之都》、朱天心的《古都》。在開頭,他用了同樣的描述:「朱(朱西寧)家一門兩代三人都是好作家,這在世界上是少見的,如果沒人能舉出另外的例子,我要說這在世界上是僅見的;而且朱家的女婿,也就是二女兒朱天心的先生謝材俊(筆名唐諾),亦是好作家,好評論家,好編輯;再有,天文她們的母親劉慕沙,是日本文學的漢文翻譯家。
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如果以為朱家有一股子傲氣(他們實在有傲氣的本錢),就錯了,樸素、幽默、隨意、正直,是這一家子的迷人所在。」 然後筆鋒一個轉身,他一邊去談朱天文,另一邊去談朱天心了。
當年阿城目瞪口呆時,朱家的第三代謝海盟——唐諾、朱天心之女——尚未長成,她還是那個整日跟在外公朱西寧身邊的「學飛的盟盟」(朱天心《學飛的盟盟》)。
如今,生於1986年的謝海盟,名字已經出現在電影《聶隱娘》的編劇一欄,前面三位依次是:侯孝賢、朱天文、鍾阿城。
《行雲紀》
謝海盟的第一本正式著作《行雲記——<刺客聶隱娘>拍攝側錄》也隨之出版。因為跟隨侯孝賢拍了八年的這部電影,因為朱天文的一句「你寫的側記比電影好看一百倍」,更因為朱家的歷史文脈, 29歲的謝海盟,在那些響亮的名字之外,憑藉她的視角和她的筆,被人們看到,記住,或者目瞪口呆。
《刺客聶隱娘》劇照
學飛了八年,十八年,甚至二十八年,當年的「盟盟」翅膀硬了,變成謝海盟。她生來就是朱家第三代,只是現在暗暗期待,阿城有日會改口:朱家一門三代,都是好作家。
以前在臺灣,說「朱家」,文人圈都知道是指朱西寧、劉慕沙一家,包括朱家三姐妹,三三學社、師從胡蘭成、張愛玲遺風等,都會連帶被提及。90年代初,大陸出版他們的作品時,還曾專門出過一本《臺灣朱家五人作品集》。那時尚缺席唐諾(謝才俊)、謝海盟這對朱家的「謝氏父女」。
如今,「文學朱家」在整個華語文學圈都不會陌生。香港《亞洲周刊》曾評「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中,朱西寧的《鐵漿》排名53,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排名54,朱天心《古都》排名86。一家人,住三層,一層入圍一個。
最小的謝海盟,也因書寫臺北河川歷史發展的《舒蘭河上》今年入圍了2015臺北文學獎。此前少有人知道她寫作,她私下早已寫了80多萬字,連天文、天心都沒有機會看到。
朱天心、唐諾夫婦和女兒謝海盟
「寫作是一個人的事,不用給人看,也沒打算發表。」自稱性格古怪的謝海盟,說這一點受外公朱西寧影響最大,「外公寫作有一種宗教感,他會認為寫作是一個對上帝奉獻的事業,對上帝奉獻不需要給人看,這是他跟上帝之間的事。當然他也出版了那麼多作品。」
在臺北辛亥路的一間老房子裡,朱家人一直住在一起。「外公從山東臨朐來,娶了客家的外婆,一家人從民國61年就住在這了。」朱西寧去世前夫婦倆住一樓,朱天文在二樓,朱天心、唐諾結婚後,在房頂加蓋了一間6坪的「三樓」,謝海盟一家三口擠在裡面。朱天衣早早搬了出去,十幾隻流浪貓住了進來。阿城當年拜訪,先住陽明山,又到朱家後,乾脆打地鋪睡在這裡。
謝海盟記憶裡,從小看到的家人,除了在飯桌上,就是各自在書桌上。「天文在二樓,不停寫,寫。外公外婆在一樓,兩人書桌在一起,肘碰肘挨著寫。三樓地方小,我爸媽白天就去咖啡館寫,一人一桌。」 少年時正值唐諾、朱天心創作高峰,謝海盟主要由外公朱西寧帶大,天天給她講《三國演義》。「他在客廳裡寫最後遺作《華太平家傳》,可能真被我害得少寫很多。天心估計有十萬字。」
對於這樣一個家庭,外婆劉慕沙曾回憶:她入夜常到屋後遛狗,轉頭望見每個房間燈光下埋頭創作的剪影時,「只覺真是氣勢很旺的一座小說工廠。」劉慕沙在翻譯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之外,要給一家人煮飯,餵十幾隻貓,還寫了一本小說集《春心》。
謝才俊從還是學生時,就在朱家打地鋪,辦《三三集刊》、文學社。成為作家唐諾,朱家的女婿後,他曾寫道:三十年來你說我窺見了什麼?我看到的是三個孤島一樣小說的書寫者,看到寫小說原來是這樣孤絕無助的事……他們仿佛各自有一張自己繪製,也僅能自己使用的地圖,由此通向不一樣的世界。
謝海盟便在這樣的環境長起來。生性「恆溫」、訥言的她,會說自己愛這個家。「不是因為它是朱家,而是因為它是我成長的家。這種三代關係,我很珍惜。」 一次朱天文說:這個老宅未來想規劃成文學館。謝海盟說,若有那一天,她要在這當售票員。
有人說,謝海盟這麼年輕就當上了侯孝賢的編劇。
她對「年輕」二字不以為然。朱天文寫《強說的愁》時16歲,朱天心寫《擊壤歌》時17歲,唐諾和她們一起辦《三三集刊》時18歲,侯孝賢發願用10年時間進入電影界時19歲。謝海盟今年29歲了,22歲大學畢業就跟班籌備這部電影,8年間還在暗中進行自己的寫作計劃——重寫《隋唐演義》。「其實根本不年輕了,大概是說我新面孔。我看到的不是年紀,是一個人是否在做事。」謝海盟看上去確實稚嫩,說話卻又時而老成。她同齡朋友少,5歲時就聽老生。
她說的對:在那間房子裡,外婆劉慕沙今年80歲,朱天文59歲,朱天文57歲,唐諾57歲,常來聊劇本的侯孝賢的68歲……而曾經房子的隔壁,天天給朱天文姐妹講「文學課」的胡蘭成當年也已近70歲。
可他們都像活在時間之外,隨時隨地都在創作。謝海盟29年裡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最好的時光。
朱天心出過一本書《學飛的盟盟》,那是謝海盟8歲時,朱天心與她合著的,天心寫,謝海盟畫。朱天文評價:這是一個小說家對一個人類初生小孩的田野觀察。書中有一篇《盟盟的叔叔們》,記錄了謝海盟成長過程中,家中往來的那些文壇、影壇夥伴:詹宏志、丁亞民、盧非易,當然還有侯孝賢。他們像是看著謝海盟長大,更是朱家在文學上的同道人。
還有阿城。一次在北京,朱天心、唐諾因新書發布和阿城一起聊文學。朱天心憶起阿城的小說對她的創作影響很大,一度入迷。剛生謝海盟時,在產後24小時催乳的緊張時刻,都一手抱著嬰兒,一手舉著《棋王》讀不停。阿城自嘲:別人是鄉土文學,我是催乳文學。謝海盟剛能爬時,鑽進書架撈下來的,除了米蘭昆德拉,就是《棋王》和《樹王》。
侯孝賢則寫過,第一次見到一歲多的謝海盟時,心裡第一反應是:好像大地之子。
後來,朱天文在《海上花場外別記》中,也借謝海盟描述過侯孝賢:侯導令我想到盟盟小時候,她在路上若拾到一粒石頭,一片枝子,總是牢握手中絕不遺失,車上睡著時也不會放開。侯孝賢的堅持一點也不像是在堅持,他比較像盟盟那樣,只是握在手中不會放開而已。
《聶隱娘》上映後,媒體追問侯孝賢對謝海盟的印象,他想到的就是「大地之子」。私下裡,他反過頭來問謝海盟:那你對我第一印象是什麼?謝海盟答不出。
面對侯孝賢,就像面對一個在生命裡一直進進出出的人,全是印象,沒了第一印象。「最先接觸的是猴子叔叔,再來是積極於臺灣弱勢維權運動的侯孝賢,最後才是大導演侯孝賢。」
硬要說印象,就是他的俠,
他比聶隱娘還要俠義,
他不是要拍武俠,
他是在生活中實現他的俠。」
少年時被外公朱西寧帶大,謝海盟稱自己的興趣「都很古老」。看老書,聽老曲,和老人、老頭子接觸,她都極其自在。「外公去世時我13歲,13歲以前基本形成了一個世界觀,對動物比對人感興趣,對歷史感興趣,對老人感興趣。」
她在《行雲記》中,生動記述了和侯孝賢、阿城、朱天文在工作交手中的相處。說起對阿城這怪老頭的印象,她說「沒變過:第一,甜甜的菸斗味。第二,了不起。」
在臺北,朱天文在一次過馬路等綠燈時,看似隨意地回頭問謝海盟:在寫什麼?得知她為重寫《隋唐演義》,已經悄悄筆耕了四十二萬字時,朱天文沒敢繼續多問,轉頭望一眼,心想:好一個亞斯博格人。
類似的對話和表情,在謝海盟成長過程時常出現。只是那時,人們不知道該用什麼名詞來形容她。
直到在電影《聶隱娘》裡,侯孝賢給聶隱娘這個人物,做了解釋:亞斯伯格症患者(Asperger's syndrome,簡稱AS,有時與高功能自閉症畫上等號)。這是他和朱天文看完電影《龍紋身的女孩》後受到的啟發。裡面那個奇特的年輕女孩莎蘭德,讓他們想到聶隱娘的特質,也想到身邊一直熟悉不過的謝海盟。
在北京見到謝海盟時,她形象上不太有「朱家的樣子」。反而是:短髮、眼鏡、中性,格子襯衫黑夾克。和幾個月前在臺北入圍文學獎時打扮一模一樣。她遞過手臂笑著握手,幹練又靦腆,眼睛卻盯著彼此腳尖。手上有墨跡,剛為《行雲記》籤完五百本書。
一直自稱性格古怪,不喜歡和人打交道,迷戀昆蟲動物學,歷史與傳奇,謝海盟不知道自己是一種「病」。後來在國外書籍上看到亞斯博格症的介紹,像是找到了同類。「亞斯博格症是泛自閉症的一種,有自閉症典型的社交困難,然而患者的語言發展並無明顯障礙,甚至擁有比一般人更優秀的語言能力,但說話不看人。患者會對少數特定事物顯現強烈興趣。」說這些話時,謝海盟眼睛確實只盯著桌面,偶爾抬眼,餘光還是掃一眼坐在一角的唐諾。
唐諾旁若無人地拿著張紅紙在摺紙藝,耳朵時不時地聽著這個也許有點陌生的女兒,在緩緩地表達她的世界觀和文學觀。想起朱天心一次講謝海盟:她很像唐諾及天文,內在非常平靜,我嫌她太「冷」了。但唐諾非常珍惜她內在的完整,覺得是非常大的幸福。
在塑造聶隱娘這個人物時,侯孝賢一再強調聶隱娘「說話不看人」,以及對馬匹的痴愛,對身份的失憶,幼年對文學專注等特質,都讓謝海盟覺得:一個人不必去找同類,因為同類就一直在。
謝海盟低著眼睛,但她看到的,是張愛玲《雷峰塔》的沈琵琶,是冰島作家古博格·博格森《天鵝之翼》裡的九歲小女孩,寫《我的阿勒泰》的新疆作家李娟,是把八年放在一部電影的侯孝賢,甚至是辛亥路上那座老房子裡幾十年與文字為伍的朱家人。
《行雲記》的書著上,謝海盟這樣介紹自己:
1986年生於臺北,
2009年畢業於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
穆斯林,女同志,
喜歡無用的知識,
現職電影編劇與自由寫作。
曾經想像唐諾一樣讀歷史專業,但謝海盟後來卻選了民族學系。「有一段叛逆時間,只是想反抗家業,不想和他們一樣,不想當作家。就選了一個看似很奇怪的民族學。」大二時,這位「亞斯博格人」發現自己迷戀上了伊斯蘭文化,她遇到生命中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教授老頭子」。「他教回族,讓我深入了解研究了伊斯蘭教的歷史和文化。還沒畢業,我就成了穆斯林,信奉伊斯蘭教。」她不但在繼續寫作,還會在說起家人時,用到:我們是同行。
書稿付梓,謝海盟把「女同志」三個字敲在尾頁介紹時,和敲下「穆斯林」三個字時一樣自然。她說,自己4歲時就決定,這輩子不要結婚。那時她看到天文的狀態,二樓寫作,一樓生活,就想:將來要向「主人」(朱天文)那樣自由地活著。
青春期後,謝海盟確定,自己不可能對異性有感情。
「其實,我是女同志這件事情,自己還在摸索。首先我絕對不是異性戀,在摸索的一件事就是,也許我是無性戀。因為不婚的話,很多人想不婚還不婚不起,沒本錢不婚。我現在對愛情沒有任何需求,從最簡單的生理上,心理上也沒有,或許屬於無性戀了。」
說這些話時,她始終抬著眼睛,坦然、真誠,與你對視。
她愛過一次——一個在婚後才知道自己是女同志的同齡人。而自己也是在愛上對方之後,才知道她已然在一個現實家庭中。那段虛幻又深刻的情感關係,讓謝海盟投入過也糾結過,後來放手遠離。投入到文學中,與文字搏鬥,做回那個亞斯博格人。據她所說,此後再未熾熱地需要過愛情。
朱天文寫過《荒人手記》、朱天心寫過《古都》,她們都從文學角度對同性之愛有過至深解讀或描寫。她們理解謝海盟內心有一個自己完整的世界,唐諾從父親角度更是如此。
謝海盟說,她願意一直留在這個朱家裡。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上映時,朱天文看到老薑對宮二說:奉了道,你這一輩子就不能嫁人,不能傳藝,更不能有後。那可是回不了頭的。宮二選擇了奉道,獨行道,永做宮家人。朱天文很受打動,和朱天心兩人天天就重複看這段,她說自己也要奉道。
「宮二之於宮家,有點像天文之於朱家。我也不想為自己一個人的生活,把朱家放棄掉,有點想繼續守在這個家裡的感覺。」
謝海盟說,她理解這種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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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丁個
編輯| 嘉嘉
版式設計| 嘉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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