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o is it 謝海盟,作家,《刺客聶隱娘》編劇之一,朱天心之女
文學有殘酷的一面,它的輝煌和黯淡都由自己承擔,即便家人,也無法繼承和分享。在朱家,每個人對對方作品都會有所評價,如果謝海盟寫得不理想,母親朱天心會委婉地告訴她,但父親唐諾則直言不諱。「咱們將來進入天堂,有罪各自承擔。」接受《人物》採訪的時候,唐諾引用《唐吉訶德》中的話解釋,這一行必須自己為自己負責。
見到謝海盟時,她正避著人走。出版社的門很窄,她緊貼玻璃門一側,等待魚貫湧出的人散盡,她才決定向前邁一步。頭仍是低著,嘴角卻掛著禮貌的笑,好像海裡小心翼翼躲避魚群的潛水員。
《刺客聶隱娘》上映前,謝海盟並未出現在公共視野中。儘管她出生於一個華語文學版圖中堪稱顯赫的「世家」,外公朱西寧、母親朱天心、父親唐諾、姨媽朱天文皆為臺灣著名作家,外婆劉慕沙為日本文學翻譯名家。阿城曾說,朱家一門好作家,世界少見,「我有時在朱家坐著,看著他們老少男女,真是目瞪口呆」。
母親朱天心寫作起步極早,17歲即憑《擊壤歌》揚名臺灣。謝海盟並未重複這一「天才文學少女」的道路,她讀完大學,進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劇組做助理,然後參與劇本創作,29歲時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記錄《刺客聶隱娘》拍攝歷程的《行雲紀》。
如果把這本書放在朱家序列之中,可稱得上獨特,因為它的寫作對象是另一個創作主體。年輕作者慣常從自身經歷和情緒入手,謝海盟的父輩們曾經也是如此,但她似乎對挖掘自身毫無興趣,而選擇冷眼旁觀他人。
這種近乎「無我」的寫作角度令《行雲紀》更像一本人類學田野調查筆記。編劇的構思歷程、拍攝地的風土人情,以及種種拍攝軼事,她以白描的筆觸呈現,至於自己如何感想,她卻吝嗇筆墨。如果有讀者想從中一窺世家女的私人情感,必會鎩羽而歸。謝海盟與聶隱娘有奇妙的互文關係,她們都是遠離人群的人,與這個熱熱鬧鬧的世間保持一個遠到不會產生親密關係,又近到可以觀察得清楚的距離。
《刺客聶隱娘》劇照
出生於文學傳統濃厚的家庭,謝海盟從小被寄予當作家的厚望。上學時若成績不佳,老師同學都不以為意,覺得「反正你將來是要當作家的」。她小時候也確實喜歡寫作,小學三年級時就發願改寫《隋唐演義》,因為覺得清人原著「寫得不好」。她偏愛唐史,對《隋唐演義》中臉譜化的人物形象不滿,「我就會不太高興這個情況,就想要重寫,回歸史實的版本。」
不過,謝海盟的寫作與其說是繼承家統,倒不如說是對家統的某種叛逆。她從不與父母分享自己的寫作心得,也不給父母看。她有世家子弟對高標準的習以為常,但在她年幼時,尚無法達到這個標準,因此未免自卑,「拿不上臺堂,就會覺得說自己亂寫的東西給小說家看,幹嘛?」母親好奇她晚上不睡覺也要寫,白天不吃飯也要寫,走到路邊想起來就把紙壓在牆上寫,終於忍不住偷看。謝海盟非常生氣,甚至與母親冷戰。
文學有殘酷的一面,它的輝煌和黯淡都由自己承擔,即便家人,也無法繼承和分享。在朱家,每個人對對方作品都會有所評價,如果謝海盟寫得不理想,母親朱天心會委婉地告訴她,但父親唐諾則直言不諱。「咱們將來進入天堂,有罪各自承擔。」接受《人物》採訪的時候,唐諾引用《唐吉訶德》中的話解釋,這一行必須自己為自己負責。
謝海盟只有一個信任的讀者,就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表妹。她寫過上百萬字的作品,只給表妹看過,因為表妹永遠說好看。「有時候就是有一點虛榮心吧,反正永遠就是好好看、好好看、好好看,當然人有時候也需要一點虛榮心。」謝海盟說。
她承受批評的能力脆弱,清楚地把寫作分為「寫給別人」和「寫給自己」兩個維度。「寫給別人」的作品在下筆之初,已經有一個讀者的預設存在,需要按閱讀理解的需求添加解釋;「寫給自己」的作品則毫無通順的必要,天馬行空,只求自己寫得自由。
「這個東西我到底要不要給別人看?下筆的那一刻就決定了,那會事關我用完全不同的態度對待這個東西。」她對這兩個維度的作品有不同的預期,「寫給別人」的可以接受批評,「寫給自己」的就不行。「自己知道自己心思很狹隘,其實容納不了任何批評,所以說我的東西會不想拿給別人看。我會覺得既然我都沒拿給你看,那你再來批評我,就是不應該。」
在謝海盟8歲時,母親出版了一本記錄她小時候趣事的書《學飛的盟盟》,2003年再版的時候姨媽朱天文添入了一些她小學時的畫作——這讓謝海盟非常憤怒。作家之女,從小便成為寫作素材,謝海盟倒能坦然接受;她憤怒的是那些透露想法的畫作,在自己毫無抵抗力的時期就被拿出去示人。那些畫雖然大多只是塗鴉,但「已經類似說是像我自己寫的東西,只是用圖畫或漫畫的形式畫的,那我就極度不想被人看到」,這違反了她涇渭分明的創作法則,「我自己就很氣,絕對不看這些東西。」
即便在「寫給自己」的作品序列裡,謝海盟也不寫那些有關自身的事情。她改寫《隋唐演義》,模仿《指環王》寫奇幻小說。她小時候的睡前故事多是章回體小說,滄桑歷史、帝王將相灌進耳朵,終至形成偏愛。父輩的書中,她早年就讀完了外公和父親的書,外公書中常見軍旅生活,父親擅長嚴謹文論,她對這些接受程度較高。但母親與姨媽文風細膩,小說中有許多感情故事,「我其實這些年才比較看得懂她們小說的內容是在寫什麼,就是說對她們接受得比較晚。」
閱讀趣味令她對寫作有自己的堅持,認為寫作是一個公領域的事情。「我就會覺得說我自己的事情沒那麼了不起、該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甚至我覺得可能有時候有一點太堅持。這可能也是我無法寫小說的原因。我就會只想寫散文或者評論文章,或報告文學,去報導一個客觀的、大家看得到的事實。」
《刺客聶隱娘》劇照
在個人的經驗中,謝海盟經歷過橫跨整個青春期的掙扎階段。她極不善社交,小時候常與動物為伍,母親曾寫過她———雙永遠黑乎乎的小手,「可以一分鐘內抓住五隻以上的小蚱蜢」,「一個鐘頭內徒手捉一桶蝌蚪」。外公朱西寧將她帶大,祖孫二人讀書聽劇不亦樂乎,她習慣與老人相處,「跟年輕一代完全不行」,在《刺客聶隱娘》劇組,她相處最好的是導演侯孝賢和剪輯指導廖慶松這兩個60多歲的老人。她沒有同輩的朋友,唯一可交流的只有表妹。和外界接觸變得困難重重,甚至只去銀行辦事說兩句話,她都不願意。大學之後,她被診斷為亞斯伯格綜合症,一種沒有智障問題的自閉症。
父親唐諾對心理學的解釋不置可否,在他看來,文學所抵達的領域更廣闊、更深入,「她是不是亞斯伯格症人,我不會那麼關心,而是在於說,你能不能專注,你能不能在你書寫的時候(專注),我必須關懷的是這樣實質的層面。」即便如此,他也曾一度希望女兒多和外界接觸。謝海盟說,「甚至他會說他有一點帶著惡意地想來破壞我這樣的完整,他就說看一個湖面平靜得像是鏡子,他還是會想在上面製造一點波紋出來。」過了幾年,唐諾終於接受了女兒「一個人是最快樂的狀態」。
謝海盟小學時確定自己不喜歡男人,但至今性向仍未完全明朗。高中有男生問她電話號碼,她當時正在做社團展覽,身上爬滿了青蛙,說「手機在我媽那裡」。她不喜歡看愛情小說,比如《半生緣》,覺得女主角「你怎麼這麼傻啊,明明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的」。不過,她未有明確的女伴,自己也存疑,「我現在對於女性的喜歡是建立在我對男性的排斥之上,有這麼一點味道,所以其實我自己也摸索,但是不喜歡男性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
「我就是完全不懂得女人心。」她笑道,《刺客聶隱娘》中女主角的內心戲由朱天文負責,她則負責男主角的場面戲。在《行雲紀》的作者簡介中,她明確寫「女同志」,採訪中她又自疑,覺得自己大概是無性戀者,對兩個性別都沒有興趣。
父母很開明。唐諾沒有迴避這個問題,「我相信我跟天心都比較一致,我們不會講因為只有一個女兒,所以會斷在你這一代,有什麼關係。對我來講這不是一個問題,完全不是問題。」他知道女兒仍在掙扎,同性戀或者無性戀也許都只是一個狹窄的名詞,但「那是你的人生,你要認認真真地去面對它」。
《刺客聶隱娘》劇照
謝海盟糾結的青春期過去之後,幾無回首的欲望,也不願剖開解讀。她自己也很難解釋,是否是因為缺少某種「女性特質」,才不像一般女作家那樣關注自身。她把目光落在了更遙遠的事物上。《行雲紀》中,可以看到她在觀察侯孝賢的狀態,劇組工作人員的性格,取景地的茅草屋、落葉與雲。為保持自己觀察的清醒,她力圖做劇組的「隱形人」,從不與人過分親密,因此便可不受人情的困擾。她寫導演與美術組你來我往的「博弈」,成書後還擔心工作人員不高興,不過,「對不起,請見諒,但是我覺得還是該把它寫出來。」電影在臺灣首映那天,她遮遮掩掩不敢露面,「以免被美術組逮到,把臉都打腫,打得像豬一樣。」
少數幾筆寫自己是「知識狂性格」,她便筆鋒一轉,說侯導常向自己詢問各種問題,以此來襯託侯孝賢的平等待人。「她並不看自己,她都是在看別人,看外面發生的事,」唐諾說,「她的ego(自我)並不大。」他稱女兒為「不照鏡子的人」,「很多人只要看到鏡子就一定會照一下,我說的不只是女生。但謝海盟不是,你看她那個樣子。」
說話間,他抬頭向窗外看去。謝海盟在出版社的院子裡為一家媒體拍照,身穿藍白格子襯衣,束進松垮的牛仔褲裡,外系一根寬大的黑色皮帶。她有幾縷頭髮不服帖地翹了起來,在鏡頭前,她也沒想過要按壓下去。
對自我的關注程度會影響書寫方式。昆德拉曾說,自我強大的人適合寫散文、詩歌,因為是和內心對話;但要捕捉外界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音,就必須要讓自己內心的聲音沉靜下來。
謝海盟坦言,她多少會以觀察者的視角看待自己,「所以我並不喜歡我自己」。她理性而冷靜,聲音平緩,好像這並不是一個消極的論調。「說(我)這個人,客觀分析之後,覺得並無可取之處。」她說,不再理會記者的訝異,一副對自己的狀態爛熟於胸的神情。
她的下一個寫作計劃是《舒蘭河上》,講臺灣水圳歷史。她最終走上了父輩的道路。叛逆期時,別人每每對她說要成為作家,她負氣不過,「我就偏不要」。她喜歡動物,想過去動物園照顧動物,或者乾脆去便利店當收款員也挺好。畢業後進侯孝賢的劇組,起初是幫忙打字,侯見她熟悉唐史,朱天文也有傳遞衣缽之意,她便留了下來。像是早已寫好的命運。
嚴肅寫作是一條孤獨而清貧的路,唐諾知道女兒的心意後,說「認命」了。他希望女兒能下定決心,明白走上這條路的時候,生命中不會有太多「亮晶晶」的東西。
謝海盟顯然做好了準備。她急於回到寫作狀態中去,為電影所做的宣傳讓她筋疲力竭,面對接踵而來的記者,她一顆接一顆地咽下潤喉糖。在臺灣,她的家很小,三口人擠三四十平米的房間,擺不下一張書桌。父母每天定點去咖啡館讀書寫作,如今她也加入了他們。進入《刺客聶隱娘》劇組時她23歲,與聶隱娘同齡,寫完她28歲,與田季安同歲。《人物》記者問她,是否有與主角一起成長的感覺。她笑稱這種說法太童話了,「我已經習慣與古人為友,習慣歷史長河中動輒百年千年的時間感,而區區五六年的變數與這相較,實在是微不足道。」
本文為全文,首發於《人物》2015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