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一個民間節日比得上一年一度的春節了。只有在春節,你才能體會到每一個中國人內心喜悅的節日感,在這個節日裡,整個中國都沉浸在絕不同於別的日期的氣氛裡,從小孩到老人,從男人到女人,也不論這一年中有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無不像投入到一場大戲一樣,興高採烈,神採飛揚。
中國人的春節並不只是一天,而是整整一個月。從夏曆臘月初八開始,直到正月十五,是春節裡最熱鬧的日子,過了正月十五,還有一段餘音,對於中國人來說,親友和熟人之間如果在這段時間裡仍然沒有來往,那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成問題了。
過年期間,有幾個關鍵性的日子是要隆重對待的,它們是臘月初八、臘月二十三、臘月三十(除夕)、正月初一、正月初五、正月十五(即「元宵節」、「上元節」、「燈節」)。在這樣一些日子裡,家人要團聚在一起,外面也有好玩、好看的娛樂活動。而對中國人來說,其中最重要的是「除夕」,也就是臘月三十。
除夕核心在守歲
除夕這個節日是在晚上過的。從它的名稱上就可以看出來,「夕」的意思就是傍晚。中國人對除夕夜的重視程度,猶如西方人心目中的聖誕夜。只是中國人過除夕都是在自己家裡,只有很少的公職人員由於工作的需要堅守崗位。
除夕夜不睡覺,叫做「守歲」,也就是民謠裡說的「三十晚上熬一宿」,一家人在長輩的房間裡團團圍坐,首先享受一年裡最豐盛的晚餐。這頓晚餐後,大家一邊品嘗各種糖果,一邊熱熱鬧鬧地聊天,孩子們則在院子裡玩他們的遊戲、點花燈、放爆竹。
在悠長的歷史歲月裡,農耕文明中的中國人辛苦勞作了一年,歷經了春天的播種,夏天的灌溉、除草、施肥和秋天的收穫之後,盼來短暫休閒的冬季,所以,除夕這一天是對以往一年收成的舉家慶祝,是對豐收果實的愉快享用。看看裝滿糧食的倉房,看看一家幾代人在一起歡聲笑語,看看穿著新衣服玩耍的孩子們,這時候怎麼能不高興呢?
我是在北京的大雜院裡長起來的,「50後」,城裡與鄉下不同,這裡人更多,也就更能體現人群相聚的熱鬧勁兒。母親在的時候說過:過年過的就是人。至今覺得這句樸素的話道出過年的真諦,那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大吃大喝、自娛自樂,如果沒有團聚,沒有老少一堂,沒有結伴往來,這年過得就沒有味道。我們中國人是樂群的,人越多越快樂,你看各處廟會人挨人,人擠人,但還是要去,就是感受萬千人群所形成的氛圍。唐代詩人劉禹錫說:「無人不道看花回」,北京的廟會則是「無人不道看人回」。我在家裡是長子,在那個物資短缺的時代,節前買東買西、給父母打打下手,自然是很樂於做的事。買東西排長長的大隊,兜裡緊按著肉票、油票和承載著全家粉條、粉絲、芝麻醬、花生瓜子以及冬儲大白菜數額的副食本,生怕丟了,還時不時憎恨著「加塞兒」的討厭鬼。大雜院裡沒有隱私可言,誰家在炸魚,誰家在燉肉,誰家在打豆醬,香味就在院裡飄來飄去。但就是那樣的跑來跑去,不管是在街上,還是在院裡,感受著所有的人都在忙碌著過年的事,這對孩子來說自然是極樂的。
這就是年味。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人的過年習俗經歷了一個從娛神到娛人的過程,它從上古時期的臘祭承續下來,最早是部族祭拜天地的儀式。遠古人們所崇拜的是天,是地,是對農業生產有巨大影響的大自然,以及先民所認為的一切遙不可知的神秘力量。臘祭後來不斷增添內容和儀式,「娛神」的內容仍在,但重要的是,「娛人」的內容不斷增多,成為過年的主體。所謂「除夕守歲」,守的是什麼?是全家老少齊聚一堂等待兩個年度相交替的那個子時,是共同走過人生的一個節點。
人而有谷方成年
據甲骨文獻記載,以「年」為一歲的時間概念自殷商時期便存在了,甲骨卜辭有「貞自今十年又五」的內容。甲骨文寫法的「年」,為上禾下人,是一個人背負成熟穀物的樣貌。文字發展到金文時,「年」字下面的「人」被加了一橫,發生因音形變的現象,成為「千」,影響到東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的說法:「谷熟也,從禾千聲」。這一文字裡下垂的谷穗發展到隸書、楷書時演變為「年」字第一筆的「撇」,距離最初的字形更遠了。
中國古代的農耕文明極其重視農事,產生華夏初始文化的黃河流域每年只產一季糧食,以「谷熟為年」作為時間計算方法自然流行開來。人們重視穀物生產,隨即重視季節更替,對嚴冬即將過去、春耕快要到來的時間節點當然無比看重。唐太宗李世民有一首詩,詩名就是《守歲》,說得極好:「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這「共歡」即相聚,「一宵」,便是除夕夜。
除夕守歲作為最重要的年俗活動之一,最早記載見於西晉周處的《風土誌》:「除夕之夜,各相與贈送,稱為『饋歲』;酒食相邀,稱為『別歲』;長幼聚飲,祝頌完備,稱為『分歲』;大家終夜不眠,以待天明,稱曰『守歲』。」
小時在大雜院裡,正月初一鄰裡小夥伴們見面,總要一起互相問問:你昨天幾點睡的?然後說說各自家裡的事。孩子口中無大事,有的說起聽來的老家的故事,讓人神往。然後,相約著該去逛廟會了,我去的最多的是廠甸,也就是臺灣作家林海音的小說《城南舊事》裡英子念書的那個廠甸小學所在地。廠甸廟會在北京是最有文化味的,那裡舊書店、古玩鋪、書畫店扎堆,至今每年廠甸廟會還保留著書畫家現場潑墨作畫、作家籤名售書的項目,節日書攤直接擺在大街上。近年有好幾次,我都遇到名畫家在廠甸廟會上一邊揮毫,一邊談笑風生。
守歲之習,代代相傳。舊時除夕最重要的事情是供佛、祭祖、接神,庭院裡、堂屋中都要設立香案,擺設成套用品。我們總以為那些事早已經消失於歷史煙雲,其實不然。真應了孔老夫子的話:「禮失而求諸野」,於今在遠離城市的鄉鎮仍能看到古風猶存的習俗。我就曾託付一位山東朋友捎來灶王神像和花花綠綠的掛千,在他們家鄉,拜祭仍是過年時的必有之舉。
母親在的時候,除夕之夜,必讓把家裡所有的燈火都要點亮,不能有一間沒有燈火的房間。記得小時候每年除夕都要把祖父的畫像擺上,桌上放幾盤供品。那張畫像,還是我和母親去鮮魚口一家畫像館讓人家根據祖父一張已經殘舊的照片摹畫的,我沒見過祖父,據父親說,畫得還挺像。我當然也愛聽父母說起老年間的事,那些遠遠近近的親戚在過往歲月裡所經歷的事情,在未經世事的小孩子聽來,悠遠、神秘而又有趣。當然我們小孩子也會在院裡一間空屋子裡湊一塊打打撲克,聊著天,耳邊是院裡各家剁肉餡的聲音,那是大人們要包餃子了。我現在有時想起舊事,覺得那時沒有電視機也挺好,你所聽到、看到的都是真人現場版,塵世的人聲切近而又親切。
回家團聚親情暖
除夕之夜,到外地工作的人不遠萬裡也要趕回家裡。回家,成為中國人千古不變的過年情結,所以,每年春節前夕,鐵路和航空都極為繁忙,甚至「一票難求」。除夕那一夜,全家團聚在一起吃團團圓圓的年夜飯,然後在布置得鮮亮祥瑞的屋裡閒聊說笑,遠方回來的親人講著外面的新鮮事,大家一起等待辭舊迎新的子夜時刻。孩子們則快樂地在院子裡玩耍,那真是全家人其樂融融的時刻,冬夜悠悠,一家幾輩人說著笑著,是一種非常溫馨的場面。說累了,大夥就一起包餃子,預備著子夜時候全家一起吃。
餃子是除夕夜必備。餃子和「交子」同音,是取「新舊交替、更歲交子」的意思。「子」是一天中的半夜時分,自漢代以來,中國新舊年交替的時刻定為夜半子時,也就是24時。除了象徵時間意義,餃子還有富裕吉祥的取義,因為白麵餃子形狀很像銀元寶,一盤盤端上桌象徵著美意。據說餃子是漢朝醫聖張仲景發明的,有一年寒冬臘月,他看到窮人的耳朵都凍爛了,便製作了一種「祛寒嬌耳湯」給窮人治凍傷。他用羊肉、辣椒和一些祛寒溫熱的藥材,用麵皮包成耳朵樣子的「嬌耳」,下鍋煮熟,分給窮人吃,人們吃後,覺得渾身變暖,兩耳發熱。後來人們紛紛仿效,流傳開來。但真實的文物證明是1959年新疆考古工作者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唐墓裡發現的餃子,長約5 釐米、寬1.5 釐米,保存相當完好,形狀與現在的餃子相同,只是小了一些。這件唐代餃子嚴重鈣化,整體顏色發黑,堅硬如石,但外形相當完整,能看得清其上的花邊,非常漂亮。據工作人員介紹,這種1000多年前的餃子餡是用肉做的,由於當地乾旱少雨,得以保存下來。
全世界所有的華人都極為重視除夕的團圓飯。團圓飯充分表現出華人心目中至為重要的家庭觀念,一年一度的團聚使一家老少互敬互愛,老人看著兒孫長大成材、團結友愛,心裡得到安慰與滿足,而年輕人則藉此機會向父母的養育之恩表達感激之情。
人情味、家庭感,這是春節的靈魂。
進入現代文明的中國,延續了幾千年的春節既保持著傳統內容,也與時俱進地做出一些調整,除夕夜裡,很多人選擇了到飯店、餐館裡去吃飯,因為專業廚師烹調出來的菜餚畢竟比自家的製作更好吃一些。最近幾年,每逢除夕,街上飯店、餐館的訂餐都早已排得滿滿的,去晚了是訂不上的。
「揮毫落紙墨痕新,幾點梅花最可人。願借天風吹得遠,家家門巷盡成春。」春節伴隨中華文明的形成和豐富一路走來,成為一種民族文化傳統,彌足珍貴。除夕之夜,家家團聚,春意盈門,這正是我們的人間溫情。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趙潤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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