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守忠
老家人喝酒,挺有意思。才氣高的,作了許多精彩的解讀。如喝酒三部曲:開始豪言壯語,繼而胡言亂語,最後,不言不語;喝醉了也有三部曲:流涎(淌口水),滋花(出酒嘔吐了,噦了。),窩脖(像才長出兩個瓣的豆芽,脖子歪向一旁,睡著了。)。
兩個老家酒仙級的壯漢鬥酒,下酒菜就是每人一粒茴香豆(帶有材料味的幹炒花生米)。一個喝完面前的酒,把還剩三分之一的茴香豆,丟進嘴裡,向對手以目示威。對手一揚脖子,喝乾的杯中酒,轉身就走。示威者喊他:「認輸了吧?」對手霍然轉身,舉起那粒完好無損的花生米說:「不跟你玩,你是菜酒!」昂然而去。
說到老家的酒和菜,最為老少爺們津津樂道。現在大家聚到一塊,還是離不開這個話題,但比起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的議論,就遜色多了。當時,平民百姓大都喝不起國營瓶裝酒,想喝,就去大隊代銷點打地瓜燒散酒。能炒一個雞蛋抱辣椒,煮一碟鹽水花生米,那可就是上等的下酒菜了。只有貴客登門,才能享受此等待遇。
當然,自家老爺們為家立了大功,媳婦就會歡天喜地的張羅下酒菜,如從河裡逮回來大魚,打了幾隻兔子,從遠方拉回來緩解饑荒的糧食等等。真正的酒仙級人物,燒酒喝得兇,菜卻不大吃,就是每一個人喝了二斤燒酒,盤中的下酒菜,也不過動了個尖。婦道人家和大群的孩子們,藏在角落裡,眼眨也不眨、目光炯炯的盯著桌子上的兩盤菜,誰能吃的下去哪!
逢年過節,下酒菜就豐盛些了,特別是過春節後,家裡來了貴客,如女婿上門拜年、會親家,多年在外的遊子回家過年了。涼拌心裡美蘿蔔,煮好的待客花生米,一盤豬下水,一盤豬耳朵絲,四個涼菜就很好了。
炒菜,一般是蒜苗抱雞蛋,熗土豆絲,肉絲菠菜,開一盒水果罐頭,外加兩碗下團丸子、酥菜,大件就是一碗豬肉燉白菜,要好的就再燒一盆羹湯。涼熱、大件羹湯,十二個盤碗,就是難得的席面了。一般家庭,就舀出下丸子和酥菜的湯,作為羹湯。客人和陪客的,能把席面傳出去幾個村莊。如果再上桌一條斤半的糖醋鯉魚,一塊燒蹄髈,十四個盤碗,那傳聞就會沸沸揚揚,簡直相當於滿漢全席的當量。
普通的下酒菜,就簡單多了,特別是老酒暈子,追求的是杯中物,一醉解千愁,只要是能吃的,就是下酒菜。拔幾根蒜苗,薅幾棵蔥,從老鹹菜缸裡撈一塊鹹菜疙瘩,懶省事的就一劈為二,喝一口酒,「咔哧」一口鹹菜。有的,直接捧出一捧花生來,放到桌子上,喝酒剝花生米,也能喝得走路東腳打西腳。更甚者,在楝子樹開花的時節,于田間地頭,搓一把青麥粒藏在衣兜裡,也能做下酒菜。從河裡逮上來的青蝦,掐頭去尾,佐酒最妙,青蝦本身有淡淡的鹹味。
生產隊裡的長著鋒利牛角的牯牛,把一匹健驢豁死了。老酒暈子絕不會放過這一次難得的機會,等到天黑,一幫人聚集在牛屋裡,關上大門,閂死後,用炒牲口飼料的大鍋煮驢下水佐酒,個個目光炯炯,志得意滿。吃喝到最後,發現煮下水的湯有點渾,舀在馬勺裡,看仔細,居然有好多草渣滓。用馬勺一撈,居然有一處驢大腸沒有反洗到,一大包驢屎蛋子還裹在裡邊。為首的老酒暈子大呼:「吃草的畜生,拉出來的糞球,都沒有臭味,這怕啥!吃都吃了,咱們不說,誰知道啊!誰吃出來臭味了?」
秋天,是喝酒者置辦下酒菜的天堂。到生產隊菜園裡,摘來紅、青的辣椒,切成絲,用鹽一麻,就是現成的下酒菜。整來一顆芯抱緊的大白菜,白菜葉用鹽揉,白菜幫用鹽搓,一盞後,淋一點醋和麻油,是佐酒的上品。我爸年過半百後,願意喝一點酒。我媽特寵他,因為我爸從來沒有喝醉過,不論在酒場上,還是獨酌,絕不超過二兩酒。
我家餵了一大群雞,大都是清明前後母雞孵的,秋天正好長成個,斤把重,而且毛色鮮亮,多小公雞。我家靠近豐黃公路(豐縣到皖北蕭縣黃口鎮),汽車軋死小公雞,是常有的事。我媽把殞命的雞褪洗乾淨,開膛理好內臟,把雞翅、肝、心、腰子、膍胵、嗉子、雞腳、冠子剁切成小塊,就去園子裡摘青辣椒,一定會給我爸炒辣子雞吃。
我媽炒辣子雞的手藝,爐火純青的,她練了半輩子啊。雞塊七八分熟,正好肉吃響茬,小公雞肥嫩鮮香,青辣椒脆爽,佐酒最妙。我家的西瓜地頭上,就是清清的子午河,河裡面的餐條魚密密麻麻。我上師範暑假回來,就買了絲溜子,傍晚橫下在河水裡,早晨去收網,一般都能逮幾斤鮮活的餐條魚。回家遲好,面煎魚、油炸魚、清燉,都是上好的下酒菜。
有時,罐子叔聞到魚香,就夾著一瓶酒來,我們爺仨就喝酒、品魚。我就問罐子叔,為什麼他好喝酒。罐子叔說,咱們這裡講究無酒不成席,喝高了,喝大了,腳底下就像踩棉花,忘記了人生的煩惱,多好啊。我爸說,你媽整得菜多精緻啊,如果不喝點酒助興,吃飯就是一小會,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多煞風景啊。吃著、喝著、嘮著,生活多有意義啊。我爸到底當過老師,說話一套一套的,令人信服。
罐子叔臨終前,昏迷不醒,不能吃飯了,勉強還能喝一點稀粥。粥送到他嘴邊上,他不張嘴,就告訴他:「大叔,給你喝的是好酒啊!」他就張開嘴喝幾口,咂一咂嘴,閉著眼睛說:「好酒啊,好酒!」
我的爸媽不在了,老酒暈子們也不在了,回到老家,再好的美酒,也喝不出來往日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