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我們問到身邊的人:你在繁忙了一天之後,趁著皎潔的月色,想做點什麼?
許多人的回答應該是,喝點小酒,唱唱歌吧。
而在北宋時候,這樣的情懷是很繁榮的。
「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因為北宋時有一個填詞高手——柳永!人們唱他的詞,譜他的曲,在街頭巷陌,市井青樓,就像現在的流行歌曲一樣傳唱開來。
而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鶴沖天》,但這首詞很少被書本選用,因為他不符合我們所謂正統思想裡的人生理想。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更像是柳永喝了點酒後寫的,甚至可能是他所說的尋訪的意中人處,一口酒,一句詞,邊喝邊笑,肆意潑墨而成。
然後便,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柳永可以對自己的考場失意說是偶失,甚至說明代暫遺賢,又何須論得喪?這在我們現在看來一點也不謙虛,甚至還不反省,並且狂妄: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這句話,我覺得寫得真的很好,一個年輕的才子,面對人生重要的轉變時刻,沒有壓力,我認為這是超越自信之後的一種寬闊,面對失意,他不在乎是否真的做將相,他說,自是白衣卿相!你甚至可以看到他拂袖而去的一種翩翩魅力。我們在青春的時候,缺的不是夢想,而是這種對於夢想的現實觀照後,還能找到自己。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杜牧寫自己的這兩句詩對柳永也剛剛好,但我並不覺得這是貶義。
他沒有趨炎,他沒有貪圖,他沒有選擇千方百計地追逐名利,他選擇的是讓自己有情!
煙花巷陌,偎紅倚翠,那裡應該有他的知己。風流事,平生暢,他覺得愛恨比那些浮名更令人痛快。他看似醉生夢死,卻是清醒的知道,青春都一餉,於是他說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我覺得柳永真的很驕傲,驕傲的是在那樣一個時代,他可以挑戰儒家思想,挑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他挑戰的其實不是教育理論,而是教育本質:我們該如何做自己!
如果你每天學習,工作拼盡全力,到頭來抱怨自己得到的沒有付出的多,不如灑脫地學學柳永的白衣卿相。如果你遇到了可以愛的人,不如放手浮名,莫等淺斟低唱的機會都沒有的時候才去後悔,要知此生很短,甚至已過大半。
其實這首詞把理想與感情都說得很清楚,人生大約都可以在這首詞裡去悟了。但很多書本從來不敢選這首詞,這只能說明,一千年前的一個時代裡的思想,我們到現在也不敢超越,甚至不敢碰觸。
有人說柳永的淺斟低唱並不徹底,他還是又三次回到考場,甚至換了名字才算是暮年及第。你想一下,當人生大半已過,在意浮名的也已不在意了,何況柳永?不妨把這當作他的一場遊戲,而這場遊戲裡,你可以看到一種溫暖,宋代的溫暖。
一個皇帝看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人又來考試,他肯定生氣,讓他中,不是任由他顛覆嘲笑嗎?皇家顏面何在?所以硃批: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呵呵,所以柳永又戲稱自己是「奉旨填詞柳三變」。
這個皇帝很小氣,這個柳永也很賭氣。
其實,恰恰這就是宋代文明高度的一個寫照,宋代,讓文人更像文人,讓生命更還原生命。
每一個朝代繁榮的標誌都是以縱橫疆場來判定的,而宋代,卻仿佛不會打仗,屢戰屢敗,但宋代卻讓人高貴得有些氣人,尤其是北宋,要喝茶,要賞畫,要寫書法,還要填詞歌唱,還要有一場執手相看淚眼的蝕骨愛情。所以,宋代完全是關注生命的。故而,柳永這麼叛逆,皇帝也不會殺他,因為皇帝也更像人,而不是政治工具。
你是否發現,真正的繁榮就是內心的繁華,而非經濟上所謂的突飛猛進。我一直覺得有一個地方跟宋代很像,那就是吳哥,闍耶跋摩七世所在的這個朝代,他真正關注著人的內心,「高棉的微笑」是不可攀越的一個文明,它很快被侵略,但卻無法被佔領。
我們要侵略他人很容易,我們要守住自己不容易,想要做「黃粱一夢」的人很多,想要從夢中醒來的人卻很少。蘇軾在被人撞倒之後,忽然開懷大笑,「自喜漸不為人識」,有多少人想要為人識。柳永念去去,不知今宵酒醒何處?或許就在楊柳岸,曉風殘月處。你讓自己真正地醉一回了嗎?醉了後,你是否發現你想去的地方和你想見的人都那樣清晰?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王國維覺得宋詞裡的這三句話就概括了人生的三個境界,你尋尋覓覓,最終想要找到的就是自己的內心。
此生很短,已過半生。
此生很長,還有半生。
只有這半生,還伴著無常,除去日作夜息,你還有幾年,幾天,幾個時辰是屬於自己的?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柳永《雨霖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