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末,傳來文壇「勞模」賈平凹的最新長篇《極花》即將出版的消息。在已跟讀者見面的《極花》後記中,賈平凹詳細透露了《極花》又是一個關於農村的故事。賈平凹生於農村,長於農村,一直在寫農村。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談到他專注於農村題材的深耕,賈平凹說:「我習慣了寫它,我只能寫它,寫它成了我一種宿命的呼喚。我是鄉村的幽靈在城市裡哀嚎。」
農村的景象讓他無言以對
賈平凹說,小說《極花》素材來自一個老鄉的真實故事,這位老鄉的女兒在10多歲時遭人拐賣,後被解救出來,半年後,老鄉的女兒竟又跑回了被拐賣地。如此豐富的情節和如此離奇的結局,讓賈平凹心情起伏很大:「曾經是那樣激憤,又曾經是那樣悲哀。但我寫下了十頁、百頁、數百頁的文字後,我寫不下去,覺得不自在。我還是不了解我的角色和處境呀,我怎麼能寫得得心應手?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嗎?我知道我的秉性是雙筷子,什麼都想嘗嘗,我也知道我敏感,我的屋子裡一旦有人來過,我就能聞出來,就像螞蟻能聞見糖的所在。於是我得重新再寫,這個故事就是稻草呀,捆了螃蟹就是螃蟹的價,我怎麼能拿了去捆韭菜?」於是小說最後成了那個可憐的被拐賣的女子在嘮叨。
中國農村的現狀,也讓賈平凹深入思考:「中國大轉型年代,發生了有史以來人口最大的遷徙。進城去,幾乎所有人都往城市湧聚。就拿西安來講,這是個古老的城市,到處都是年輕的面孔,他們衣著整潔,髮型新潮,拿著手機自拍的時候有著很萌的表情。但他們說著各種各樣的方言,就知道百分之八九十都來自於農村。在我居住的那座樓上,大多數房間都出租給了這些年輕人。其中有的確實在西安紮下了根,過上了好日子。更多的卻漂著,他們尋不到工作,尋到了又總是因工資少待遇低或者嫌太辛苦辭掉了。他們不回老家去,寧願一天三頓吃泡麵也不願再回去,從離開老家的那天起,就決定永遠不回去了。」
賈平凹還提到,在偏遠的各方麵條件都落後的區域,那些沒能力的,也沒技術和資金的男人仍剩在村子裡,他們依賴著土地能解決溫飽,卻再也無法娶妻生子。賈平凹到過一些這樣的村子,村子裡幾乎都是光棍,有一個跛子,他是給村裡架電線時從崖上掉下來跌斷了腿,他說:我家在我手裡要絕種了,我們村在我們這一輩就消亡了。這些讓賈平凹無言以對,也給他帶來很大的觸動。
於是他將這些觸動和無言以對化作農村現狀的關注與思考,2013年他推出了36萬字的《帶燈》,以櫻鎮綜治辦公室女主任為主角,寫中國農村當下基層的現狀;2014年他寫出了25萬字的《老生》,描寫發生在陝西南部山村的民間故事,寫出了一首20世紀中國的「悲愴奏鳴曲」。一部部聚焦農村的作品讓賈平凹的名字跟農村聯繫在了一起,也許正如2015年8月賈平凹獲得首屆絲綢之路木壘菜籽溝鄉村文學藝術獎時,評委會在給賈平凹的授獎詞中寫的那樣:「中國現代以來,鄉土敘事構成了壯闊蒼茫的文學高原,賈平凹以其執著的、不斷演進的寫作,建造了連綿險峻的山脈。多少年後,人們會在賈平凹的小說中回到已經失去的故鄉。或者,人們將會發現,這個作家所銘記的一切,比任何史書都更真切地見證著經歷現代性蛻變的古老文明。所以,賈平凹是一個被選定的鄉土書寫者。」
寫農村是一種宿命的呼喚
記者:2013年您的《帶燈》從一個女鄉鎮幹部的視角,展示了基層幹部的精神和情感世界。《極花》的題材跟拐賣婦女有關。在您寫的後記中,能了解到您在新作中表現出對當下農村社會的高度關注,對草民命運的巨大悲憫感。從中可以看出,您的寫作與農村、農民的黏度越來越高,對現實的關注越來越迫切。這種演變,您自己有覺察嗎?
賈平凹:我一直在寫當代生活,尤其當代鄉村生活。我是(上世紀)50年代生人,60年的鄉村變化我都經歷和了解,寫作鄉村的故事就是自然而然的。從開始寫作至今40年,前20年是因熟悉而寫,後20年是有責任在寫。社會極速發展,什麼都在變,唯一不變的是人的感情,我的感情在鄉村。可以說,我是鄉村的幽靈在城市裡哀嚎。
記者:在上世紀80年代,家鄉農閒時節會有說書人,會有社火。但現在,很多人過年也不回家了。大家都在感慨,農村在凋敝,陷入空巢,缺少精神生長的能力。但每個人都又無可奈何。作為上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您對鄉村巨變的感受一定會更加強烈。這些年來,您通過寫小說表達出來的,您覺得表達得已經充分了嗎?對自己覺得滿意嗎?
賈平凹:關於鄉村的生活,我知道的太多,而寫出來的故事很少。這就像山林那麼大,我能砍回來多少柴禾呢?
記者:對鄉村古老文明消散的感受和思考,除了是您創作的素材源頭,還意味著什麼?
賈平凹:我當初寫鄉村的故事,筆調興奮,抒情優美,那時也是真誠的,這與鄉村的熱鬧和我的年輕有關。這10多年來,我寫鄉村時,握筆越來越覺得沉重,心裡始終在痛,在迷茫,在嘆息。我知道它的過去和現在,但我不知道它的將來。我習慣了寫它,我只能寫它,寫它成了我一種宿命的呼喚。出生於(上世紀)50年代的寫鄉村的作家,大概都是這樣,這也是這一代作家的生命所在。
記者:2014年,作家劉亮程在木壘縣買下幾十所無人院落的經營權,開設木壘書院。您怎麼看待知識分子關注鄉村、返回鄉村、為鄉村回注精神的努力?鄉村文明的失落,對您來說,這事兒擱在您心裡,是怎樣的一個狀態?您會當真想一些具體的建議嗎?
賈平凹:大的海潮湧來,蘆草能抵擋嗎?石壩能抵擋嗎?我不知該怎麼辦,我可能只是拿個照相機,記錄下海潮沒來之前岸上的物事,記錄下海潮湧來時的景象。
醞釀如何寫最艱難也最漫長
記者:曾經有一個階段的中國的鄉土文學,像趙樹理、孫犁等描寫的農村生活,是甜美的,是陽光的。但是現在回望鄉村,滿懷惆悵,這自然是因為社會現實的客觀變遷。關於當下農村生活的文學表達,從您的觀察來看,您覺得還有哪些需要加強的地方?
賈平凹:當下的鄉村生活是多樣的,有沿海一帶、江南一帶的狀況,也有西北部、西南部的狀況。有交通條件好的,建設了新農村點的,也有偏遠閉塞的,沒有新農村點的。現在的文學表達,可能有甜美的,可能有苦澀的,苦澀的更多一些。但無論怎麼寫,我認為,要站在全國的角度看問題,要站在歷史的角度看問題,要站在人類的角度看問題,你才可能把握住一切變化,才可能讀懂中國。
記者:寫小說是一件艱苦的、孤獨的體力、腦力活兒。在一般人看來,您已經寫出很多重要的作品,名利都有了,您為什麼還這麼堅持不懈地寫呢?您現在寫作的動力何在?具體說來,有怎樣的使命感?
賈平凹:一方面,我幾十年在關注著,思考著,敘寫著。我寫不了別的,只能寫鄉村,或許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人會越來越少,能了解鄉村、認知鄉村的人會越來越少,這段歷史總得要有人寫呀。另一方面,思考是沉重的,寫作過程卻是你若有興趣那就快樂。
記者:寫小說,對您來說,最愉快和艱難的點,分別是什麼?
賈平凹:我每一部小說,最艱難也最漫長的,是醞釀要寫什麼和如何寫。當一切終於在心中清晰起來,具體動筆是愉悅又快速的,尤其常常有突然而至的情節和文字,你能體會到不是你在寫,而是有別的力量在借你的手和筆。
記者:您看的書很特別,比如會重新閱讀《山海經》那樣的書。可否分享一下,關於閱讀,讓您最有感觸的個人經驗?
賈平凹:我可是亂讀書呀,近一個時期則喜歡那些人類學方面的書和一些關於性靈類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