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記得2018年在東京的nap Gallery井上佐由紀第一次給我看這組作品時所受到的震動。這個作品的構成表面看起來是非常簡單的,全都是由初生嬰兒剛剛睜開的眼睛構成,然而這種貌似簡單直白的元素經過反覆疊加之後,留在印象中的便是每個孩子眼中那個共同的特質——那道無垢的、純粹的光芒,在那瞬間,仿佛人類生命中最原初最本質的力量被具象化地呈現在眼前。我非常激動地說道:「人的一生就是為了要重新找回最初的這道光芒,要回到這道光芒之中」。井上佐由紀立刻將手中的攝影集翻到最後一頁,指著上面的照片告訴我「這張照片是這個作品的原點」,照片拍攝的是一隻溫和而深邃的眼睛,其中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的欲望與抗爭,沒有榮辱悲歡,更沒有俗世中的喧囂與紛繁,有的只是永恆的靜謐與安詳,黑色的瞳孔承載著一絲微弱而純潔的光芒,重新回到了那無垢的、純潔的狀態,仿佛一雙握緊了的拳頭慢慢張開來,擁有了整個世界。
攝影師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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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佐由紀1974年出生於日本福岡縣柳川市。日本1993年進入九州產業大學藝術系攝影專業,畢業後,不顧家人反對前往東京,進入惠比壽的一家攝影工作室工作。之後,一直從事商業攝影,拍攝廣告、CD封面等,同時她也一直堅持自己的個人創作。由於她從小就對「恐懼、恐怖、可怕、憂慮」等狀況非常敏感,所以她的個人創作的主題往往關注與「生命」「反覆」「恐懼」相關。《我不記得最初見到的光芒》這個作品便是從一張貌似普通的家庭照片出發,延伸至對生命本源的某種思考。
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張「家庭照片」的誕生,是源於一個樸素的動機。井上佐由紀的祖父常年臥床不起,漸漸失去了語言的能力,身為攝影家的她為了與祖父進行交流,開始給祖父拍照。直到有一天,她注意到祖父的眼睛「已經不再打算看到任何東西而成為了僅僅映照著光芒的美麗之物」,於是就有了前文所說的那幅感人至深的照片。
倘若我們要追溯這個行為的本源,那就不免要思考,我們為什麼要給家人拍照?顯然,我們無法像拍攝一個陌生人或者拍攝某個景象一樣地去拍攝自己的家人,我們無法將家人當成一種奇觀或者可以讓人隨意分享、解讀、消費的對象。家庭照片從一開始就被限定在「家庭」這個框架之中,這促成了影像的內在聯繫,並構建了拍攝者與拍攝對象的聯繫,它與外在於「家庭」這個範疇以外的其他所有照片不同,有著特殊的意義。這樣的意義在家庭內部共享,由作為家人的拍攝者與拍攝對象雙方共同建構而成。這樣,家庭照片便成為了家庭關係的象徵,不僅具有記錄性,也能夠組織出家庭內部的倫理關係,促發相互之間的交流,進而獲得溢出「家庭」範疇的、更為深遠的認知。
在我看來,《我不記得最初見到的光芒》這個作品就是井上佐由紀以攝影的方式與祖父交流的產物,她記錄下的祖父眼中最純淨的那道光芒,就是祖父傳達給她的最後的信息。或許就是這個信息召喚出她體內那種對生命的不可知的「恐懼」,而初生嬰兒眼中的光芒讓她得以繼續與祖父交流,去領會生命的不可知,去接受自己的那一份「恐懼」。
攝影師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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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你在什麼情況下接觸到攝影並選擇進入大學學習攝影專業?這麼多年來攝影對你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最初讓我有攝影意識的是我在中學修學旅行[1]時拍的紀念照片。那個時候自己拍攝的照片受到了同班同學的誇讚,讓我感到非常高興,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讓我喜歡上了攝影。當我要參加大學考試決定自己將來發展道路的時候,想要做的事情多得選不過來,所以就參加了各種科系的考試,比如獸醫學習、考古系、文學系等等,也考上了大學,但是當我重新面對自己的選擇思考這些到底是不是自己真的 的事情的時候,我又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我就花了一年時間準備,之後重新報考了攝影系。
當初如果我沒有喜歡上攝影的話,我估計以我這種非社交性格的人,可能會選擇一個少與人接觸的工作吧。
林葉:你大學畢業之後,選擇了廣告攝影的道路,同時你也在從事自己的個人創作。如果說,廣告攝影是你的工作,那麼你是如何看待個人創作與作為工作的廣告攝影之間的關係?對你來說,二者的區別是什麼?作為工作的攝影,是不可能一個人完成的,相較於這種共同協作的攝影行為,作為個人創作的攝影首先是一種面向自己的行為,對於這兩種不同的攝影行為,我現在已經能夠很好地平衡二者之間的關係。在工作的過程中,我首先學會了讓對方了解自己的重要性,這一點在個人創作中也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個人創作的作品我也非常重視作品說明,儘量不要讓自己抱持一種只有明白的人明白就可以了的想法。
林葉:你平時經常給家人拍照嗎?你是如何看待家庭成員之間的攝影行為?你覺得家庭照片的意義僅限於家庭內部還是具有更深遠的意義?:每次回老家的時候,我都會給奶奶以及我的爸爸媽媽拍一些照片。拍攝家庭照片的意義在我看來就是記錄,純粹就是我拍給他們拍照,他們因此非常開心,所以拍攝家庭照片這個行為總會讓我謹記攝影的原點。
林葉:在你祖父臥病在床期間,你給他拍了兩年的照片,你是因為什麼緣故要給他拍照的?在拍照的過程中,你覺得攝影在你們之間產生什麼樣的作用?或者影響?祖父臥床不起的狀態持續了很長時間,慢慢的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神情呆滯的時間便增加了很多。不過,他還記得我是一名攝影師,所以儘管無法和他進行對話,但是我還是希望用其他什麼方法來和他進行交流,於是我就開始給祖父拍照。雖然祖父的口中已經無法說出語言來,但我總覺得他是非常開心地與我的攝影進行對話的。
林葉:你曾經在文章中寫過,在祖父的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你拍攝到了那張「已經不再打算看到任何東西而成為了僅僅映照著光芒的美麗之物」的眼睛。你拍攝這張照片的時候,是你先意識到了祖父眼睛中的光芒還是拍了照片之後才發現祖父眼睛中的光?給祖父拍攝照片的時候,我想與其拍攝祖父臥床不起的樣子,不如拍攝那些祖父後來看了以後會感到高興的照片。在我這麼想了以後,就對他說道:「眼睛很漂亮,那我們就拍眼睛吧」,於是就開始拍他的眼睛。剛開始拍的時候,祖父的眼中還有那種想要努力表達自己意思的力量,慢慢的慢慢的,他的眼睛就變成了只映照著光芒的絕美之物。
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是感受到了祖父眼睛裡那美麗的光芒才開始拍攝他的眼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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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你為什麼會從祖父眼睛裡的光芒聯想到剛出生孩子眼睛中光芒呢?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拍攝初生孩子的眼睛?又是如何實施這個拍攝計劃的?:當我開始感覺到祖父即將去世,我就很自然地想要去看看剛剛生下來的嬰兒第一次睜開的眼睛。於是,我就和自己身邊的親友商量,到處打聽看看有沒有人願意讓我去拍攝這樣的照片。在尋找合適的留產院上,花費了很多的時間,最終經過多方努力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家名叫「巴適青葉(Birthaoba)」的留產院。跟院方說明了我的拍攝計劃了以後,他們很快就同意了,並且也給我提供了很多的支持和幫助,終於能夠完成這個攝影項目。可以說,如果沒有這家留產院的支持和幫助,我的這個作品是不可能完成的。
林葉:這個作品是從2012年開始拍攝的,這麼多年來,你一共拍攝了多少位孩子?在拍攝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在作品的過程中,你對這個作品的思考有沒有發生什麼變化?到目前為止,一共有30多名嬰兒出生的時候我身在現場。一般情況下,有孩子要出生,留產院就會和我聯繫。接到通知之後我會馬上趕過去,但是有的時候也會遇到趕來不及的情況,有的時候則是在留產院裡呆了一整個晚上但孩子卻沒有生下來,就只好先回家去了。孩子出生往往是深夜居多,而白天我還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很多時候我一大早回到家裡,根本沒時間睡覺就要去工作了。
孩子出生的場面,如果只見過一次,那麼我肯定無法在自己的內部消化這個主題。親眼見過這麼多次孩子出生的現場,也已經遇到了自己希望見到的那個瞬間,所以現在我已經實現了自己的心願,就不再停留在這個系列裡了。
攝影師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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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關於這個作品的標題《我不記得最初見到的光芒》,能談談你為什麼會用這樣一句話來作為這個作品的標題嗎?這個作品與我以往的作品相比,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標題裡加入了「我」。在這之前,我以「沒有意義的生物」、「反覆」作為我其他作品的標題,都是比較客觀地去把握自己所要表達的主題,不過,這次的作品,主觀性的部分提到了前面,對主題的理解和把握也發生了改變,所以在標題裡加入了「我」。
林葉:去年你在東京都寫真美術館舉辦的展覽中,我注意到你展示的照片尺幅是非常大的,這樣展示的目的是什麼?井上:因為我希望能夠讓到場的觀眾進入到我所感受到的那種「恐懼」之中,所以才把照片的尺幅做得那麼大。
林葉:一直以來,「反覆」、「生命」、「恐懼」始終是你一貫的主題,能談談你為什麼會關注這些主題?而通過攝影,你對這些主題有什麼樣的理解?從小我就對「恐懼、恐怖、可怕、憂慮」等狀況非常的敏感,一直是戰戰兢兢、提心弔膽地在生活。腦子裡面總是連續不斷地想著一些事情,比如,自己某一天要是死了怎麼辦,平時一直都好好地活著的人突然不在了該怎麼辦,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一切全都毀滅了怎麼辦,等等。所以我才選擇了這類主題,這樣的選擇並不是我自己仔細思考了以後想出來的,而是非常自然地就走到這一步的。
而我自己之所以要拍攝這一主題的作品,與其說是為了理解這些問題,不如說是希望能夠接受自己。因為這些主題僅僅靠人的頭腦,是無法理解的,所以我才能夠一直堅持拍攝同一類主題的作品。
展覽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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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修學旅行是指為了使中小學生親身體驗日常生活中經歷不到的異地風土人情而由教師帶隊組織旅行活動。一般安排在最後的學年。修學旅行以學習為目的,學生更容易從旅行中學到知識。日本的修學旅行因學習的內容不同被細分成若干類別,比如去京都、衝繩等地進行歷史學習,也有去山林裡體驗大自然的修學旅行。作者林葉系自由撰稿人、譯者、策展人。(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