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川南大山裡,導航就沒有作用了。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村名就像是散在綠色平面上的小圓點,和眼前的景色完全對不上號。當年,蘇軾進入宜賓地界時,寫下了「朦朧含高峰,晃蕩射峭壁」的詩句,一千年後,這裡仍舊是同樣的風景。
我們不斷地轉彎,爬坡,再轉彎,信號像是突至的山雨,轉個彎就飄走了。
▲ 家住宜賓市冒水村的向家壩水庫移民唐祖東開辦的農家樂。攝影:黎明
宜賓市地處岷江與長江交匯處,屬於烏蒙山連片特困區,是向家壩水電移民重點區域。如何助力庫區村落脫貧攻堅,推動移民和貧困群眾發展產業,三峽集團從未停下探索的腳步。
多年來,這裡村落與村落的故事大體相似。人們清早出門,上學,種地,日落而息。直到2009年,一顆「種子」落在地裡,一個四季,又一個四季,新的故事冒芽了。
夏長
七月,霧氣掛在山腰上,溼漉漉的。
家住宜賓市圓通村的梁雙家裡正是一年中最忙的時候。他要整飭一茬齊腰高的水稻,接送女兒上幼兒園,還要照顧7000隻小雞。小雞是每年8月,最熱的時候開始養殖,一共養殖3批,直到11月——天氣涼下來。
▲ 梁雙家的雞舍。攝影:黃正平
毛茸茸、溼漉漉的小雞剛剛破殼,便一箱一箱擠著,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從廣西來到近千公裡外梁雙的雞舍。
兩年前,梁雙偶然想要買些小雞,「剛開始是為了吃。」打聽了一圈後,梁雙發現,附近幾乎沒有養雞苗的農家。雞苗不好養,多病、操心,還不如直接買肉雞來得快。
但是,一隻雞苗的成本才1元錢,養一個月出欄後,就能掙14、15塊,這讓經濟拮据的梁雙動了心。
從村民的交談中,梁雙了解到了「三峽種子基金」——為助力金沙江下遊庫區脫貧攻堅,支持移民和貧困群眾發展產業,「三峽種子基金」於2018年將幫扶範圍擴大到圓通村,村級別的幫扶金額達到20萬元。
很快,梁雙向種子基金借了3萬元,「手續簡單,利率又低,正好能幹點副業。」借到錢後,梁雙花了三個月,拜訪養殖大戶,到廣西學習雞苗養殖。最終,決定投身其中。
小雞怕熱、怕冷、怕病、怕沒精神。死亡的原因很多,溫度、溼度、營養都要注意。
最怕的是生雞瘟。
雞瘟來時,最初的跡象是飼料盆——飼料越剩越多,然後才是雞,發燒、垂翅、步態不穩。很快,幾十隻,幾百隻雞接連死去,不但是直接的成本,還有時間、精力都付之一炬。即使是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人們還沒有應對雞瘟更好的辦法,只能靠消毒、隔離、大量宰殺,防止雞瘟蔓延。
去年,雞正在賣到高峰期,梁雙卻發現了雞瘟的跡象。接連幾天,食盆裡越來越多的玉米殘渣讓梁雙心裡一驚,「怕是雞瘟來了,沒別的辦法,只能連夜打針」。梁雙和老婆一個人抓,一個人打,幾千隻小雞咕咕叫著躲閃,兩人忙了整整一個通宵,躺回床上,扭頭一看,天快亮了。
「想起身上還貸著款,沒力氣也有力氣了。」不服輸的梁雙打起精神來,為了熟悉小雞的生命體徵,他一天到晚泡在將近40攝氏度的雞舍裡,呆上一會兒就滿頭大汗。
一個個難眠之夜過去,他逐漸掌握了養雞的規律。如今,已經養了3年雞的梁雙摸索出一整套應對雞苗生病的成熟措施:接到雞苗後要先「閹」,閹掉的雞,能長到8、9斤,甚至十來斤的都有,接著是打疫苗,然後才到「養」這一環。
塑料薄膜蓋在雞舍外,裡面是一個暖烘烘、溼呼呼的「暖房」。小雞再長大些,溫度就不用那麼高了,梁雙騰出一間空房,把稍微大點的雞搬過來。
養一個月後,裝好雞拿到集市上賣,也有的農戶買來養大,最大的個體戶,一次能「買上40、50隻」。
梁雙爽朗,愛笑。臉龐黝黑,指節寬大,那是常年的農活留下的痕跡,「沒付出過努力,還真是養不了這麼好!」
「以前出去打工,每個月也就只能掙6000-7000元,現在還能顧家。」種水稻、養雞苗,梁雙陪在妻兒身邊,靠勞動掙來充滿希望的生活。
女兒大一些,6歲,喜歡追著雞跑,小一點的兒子跟在姐姐後面,一隻腳光著,一隻腳掛著拖鞋,手裡拿著啃了半個的餅,咿咿呀呀的。「希望有條件再多點雞苗,更好的日子就在前頭。」梁雙說。
秋收
老曹今年80歲了,還在種葡萄。
不是市場上那種又大、又甜,顆粒飽滿的巨峰葡萄,而是很小,很酸,用來釀酒的紫秋葡萄。
紫秋葡萄成熟於深秋,一串串密密實實擠在一起,嘟嚕著,果香散滿整個院子。「到時候一片紫,好看得很呢!」老曹操著本地口音,一臉驕傲。
老曹家所在的宜賓市敘州區安邊鎮,屬於川南中亞熱帶季風溼潤氣候,這裡高溫、高溼、低光照,具備種植紫秋葡萄的良好條件。
▲ 宜賓市敘州區安邊鎮曹益家裡種植的葡萄豐收了。攝影:黎明
種葡萄那年,老曹72歲。彼時,向家壩水電站建設,宜賓市庫區範圍內的村落因蓄水搬遷,一家人往山上搬了一段,兩間土瓦房改建成雙層樓,文藝的老曹給新居起了名字「益興樓」。
走進院子,到處可見「墨寶」。葡萄園外的水泥牆上,白色的油漆標語「敬請參觀葡萄園」顯示出主人的好客。為了讓外國友人看懂,還有用英文翻譯的「welcome to putao garden」。堂屋裡,兩口釀葡萄酒的大缸鋪著塑料薄膜,背後貼著老曹寫的詩。
如今生活恬淡的老曹,回憶起當年,話多了起來。
剛成為向家壩水電移民時,老曹擔憂過——自己從小學教師的崗位上退休了,恰逢兒子在外做生意被騙了錢,未來怎麼辦。「雖然一直也在打理農活,但畢竟是靠天吃飯,心裡有點擔憂。」老曹的大兒子曹益說。
就在這時,通過向家壩移民後續服務的項目,曹益接觸到了種子基金,自2014年起,借了4萬元,陸續投入進紫秋葡萄種植中。
紫秋葡萄成本高,肥料、拉樁、打網都要錢,但收益更可觀。「種子基金對帶動紫秋葡萄發展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幾年,我們帶動周邊的30戶農戶也在種紫秋葡萄了。現在我們這個村發展紫秋葡萄已經達到了200畝。」採訪期間,曹益告訴記者。
小小的葡萄,成了向家壩水電移民區的「幸福果」,老曹作為第一批葡萄種植戶,熟悉園裡的每一塊地方。西北處向陽,葡萄甜一些。東南背陰,葡萄長得小一點。
早春,多餘的葉子要掐掉,營養就會留在主枝的果子上。夏天修枝,澆水,老曹每天都要在園子裡幹活。立秋後,葡萄長出多餘的枝梢出來,要一個一個細心找出,再剪掉。
▲ 向家壩庫區的葡萄園 攝影:黎明
老曹習慣了赤著腳走在泥地裡。他的腳掌體會著土壤的溼度與溫度,用只有他懂的方式和葡萄對話。一邊走,老曹一邊觀察葡萄藤,手裡握一把上世紀七十年代留下的枝剪器,「咔嚓」一聲,多餘的枝梢就掉了下來,埋入土裡,繼而成為養分。
「剪枝也好,澆水也好,他都赤著腳,跟泥土特別親。」
如今,曹益在向家壩水電站當保安,每個周末不上班時,都會幫著父親澆水、打理葡萄園。這更像是父子精神上的凝聚,「我們祖上四代人教書,兄弟姐妹幾個,對我爸特別尊敬。大哥養雞,家裡也挖了魚塘,但我們還是聚在葡萄園周圍,就像聚在父親的周圍。」
老曹最喜歡秋天。屆時,小顆小顆的綠點點,就像魔術一般,鋪展成大片的紫色。
當地的釀酒廠來收,一個電話來,當天就要送過去。
早上3點,村子裡的鄰居摸黑爬起來,幫著採葡萄,把開裂的、發皺的葡萄揪掉,裝箱裝車。
一車又一車,葡萄被倒進缸裡,釀成了酒。
苦中有甜,那是歲月的味道。
冬藏
天還沒亮,馬雲質趕緊爬起來,豬還餓著。
女兒還在睡覺,他將苞谷碾碎了,拌上豆粕、麥麩,把豬餵得飽飽的,然後騎著電動車送孩子們上學,再到自家分散在山裡的枇杷林裡做農活。
初春,枇杷樹上的果子泛著青綠色,一顆顆緊挨著,佔領著山間的小塊平地。
馬雲質很善於利用每一塊不大的地塊,即使是家門口的一小塊山腳,也種上了一棵龍眼樹。
早上的空氣溼漉漉的,馬雲質覺得已經離上個冬天很遠了。2016年,女兒到了上學的年紀,在福建打工、搞生豬養殖的馬雲質夫婦回到了宜賓。
回鄉以後,馬雲質仍舊選擇了生豬養殖,行情正常時,年收入在7萬元左右。近年來,生豬價格波動劇烈,採訪期間,馬雲質告訴記者,「豬肉前兩天還能賣到17.5塊錢一斤,這幾天就跌到了13塊。」
2018年冬天,宜賓有的地方遭遇到了豬瘟。馬雲質非常焦慮。「消息早就在村子裡傳開了,那時候覺得豬瘟就在眼前,特別害怕,每天都要去打聽消息。」夫妻倆守著豬圈,日夜關注豬們吃得如何,有沒有精神。
在兩人細心地看護和嚴謹消毒管理下,豬長得很肥,也很精神,可給冬天添了一層寒冷的,卻是受豬瘟影響的生豬價格,一天天拽著夫妻倆的信心一路下跌。
年底,豬賣了,馬雲質跟著欠了30萬元的債。
一年辛苦下來的收入只夠餬口,欠了債後,新一年養豬、種枇杷的生產成本也打了水漂。馬雲質記得,那是一個特別漫長的冬天,「特別心酸,本來回來就不想再背井離鄉,但欠了錢,又動了去打工的心思。」馬雲質的老婆童桂榮發了一條微信朋友圈,配著小孩子沒心沒肺的笑容,「等我把欠的錢還了,也要這樣開心地笑。」
▲ 三峽集團移民幹部實地檢查「種子基金」扶持產業情況。 攝影:黎明
夫妻倆商量著,要不再出去打工?就在這時,大坪村的支書找到馬雲質,用「三峽種子基金」做生產成本,錢到帳快,利率又低,下一年的枇杷和生豬的資金運轉困難緩解了大半。「更重要的是,想著生活還能重新開始,就不那麼怕了。」馬雲質說。
夫妻倆看準時機,為20畝的枇杷買肥料、學技術,自己摸索著學習修剪、除草的頻率。還弄起了年出欄200頭的自繁自養小豬場,成立了「質榮專業合作社」,帶動起周邊農戶搞枇杷種植。
如今,馬雲質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餵豬,看著豬一哄而上,撒歡兒發出叫聲,像是看見了新的希望。
這個五月,枇杷園結出第一批果,個頭不大,卻水靈,甜。種植枇杷,最難的是澆水,馬雲質和村民們配合著,從幾公裡外,把山上的泉水拉過來。「我們大概就是幾個人,用水車拉,每次要拉幾十噸。日子有了奔頭,就不覺得苦,也不累了。」馬雲質說。
▲ 屏山縣枇杷養殖基地種植的枇杷鬱鬱蔥蔥,鋪滿山林。攝影:黃正平
童桂榮外向活潑,眉清目秀,性子也要強。2007年才嫁到大坪村的她,如今已是村幹部。「搞村裡的事務平時很累的!」她要走村串戶,調解張家長李家短,還要為了村子裡的各種事務,和縣上溝通。採訪期間,她正張羅著迎接枇杷種植專家,給村上的種植戶指導枇杷種植。
前幾天,兒子過生日,童桂榮發了微信朋友圈,配文「不求你大富大貴,只求你平平安安」。
春生
小徑蔓生著野草,彎彎曲曲向山頂聚集,像是人腳給山川編織的花紋。
老書記走在小路上,鞋底沾滿泥巴。
這條播撒「種子」的路,他走了9年。種子很小,如果比起宜賓市13000多平方公裡,成千上萬的貧困農民來說的話,就像是一個春天的故事,它頑強地生根、發芽了。
老書記叫袁承禧,曾任宜賓市委副書記,也是宜賓市「企業幫村扶貧種子基金」創始人。
1994年任宜賓市扶貧開發協會會長後,袁承禧跑遍了宜賓的貧困村。「過去不少扶貧項目粗放『漫灌』,只輸血不造血,送錢送物只能應一時之急。」袁承禧說。
▲ 70多歲的宜賓扶貧協會副會長袁承禧實地調研長寧縣種子基金項目。攝影:黎明
2009年,在國家「工業反哺農業」政策的鼓勵下,許多企業熱心參與「三農」公益項目,種子基金便是其中之一。70多歲高齡的老同志們,協調當地政府部門與企業,推進「種子基金」立項工作,用從企業「化緣」來的錢設立了企業幫村扶貧「種子基金」,初期募集到320萬元。
「我們希望,基金能像種子一樣,撒在地裡,要發芽,開花結果,年年都有新發展,年年都有新收穫。」宜賓市扶貧基金聯絡組和開發協會秘書長羅永康向記者解釋了「種子基金」的初衷。
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困難。基金募集期間,來自社會的質疑從未間斷,「有人說,我們是老叫花子要了錢給小叫花子,也有人遠遠看著我們,就說那幫678又來了(年紀在60到80歲)。農民也抱怨,每次只能貸幾千塊,嫌太少了。」羅永康回憶道。
2012年起,三峽集團為「種子基金」注入了強勁的活力。
為幫扶向家壩水電站移民後續發展和當地貧困百姓脫貧致富,截至目前,三峽集團捐贈「三峽種子基金」共計1200萬元,佔宜賓市「種子基金」資金總額75%。
2017年,三峽集團捐贈330萬元,冠名基金為「三峽種子基金」,採取「落實到村、幫扶到戶、集體所有、民主管理、有償借用、滾動發展、長期受益」模式運行。受援村農戶(移民戶)對基金擁有集體所有權、民主管理權、生產自主權,充分調動了廣大農戶的生產積極性。
「三峽工程是最大的民生工程。而向家壩作為繼三峽工程之後建設的大型水電站,我們的紅色基因一脈相承。總結三峽集團的扶貧工作,歸根結底就是主動、擔責。我們不止於捐贈,而是要通過實打實的工作,探索更適合鄉村的扶貧模式,最大化激發村民致富的內生動力。」三峽集團公益基金會工作人員說。
近年來,三峽集團積極與宜賓市對接,參與到基金使用目的、範圍、方法中來,成立「宜賓市三峽種子基金管理工作領導小組」,出臺《宜賓市「三峽種子基金」項目管理暫行辦法》,完善帳務帳冊管理機制,對項目負責人進行培訓,並定期回訪指導。
三峽集團副總經濟師、移民工作辦公室主任姚元軍認為,科學的運行模式、健全的監管組織、嚴密的監管制度、規範的資金流程,使得「種子基金」借款到期回收率達99%以上。
▲ 三峽集團公益基金會與移民工作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在宜賓市屏山縣龍口村與當地養雞戶交談。攝影:黃正平
上個世紀80年代起,宜賓市曾探索過多輪扶貧方式,但過程往往難以令人滿意。除了管理機制不嚴格,操作程序不規範等通病以外,有的項目因為是政府主導,農民能夠自主選擇的空間比較窄,自主性較差;還有的由於政府兜底,各方都沒有動力。
但「種子基金」充分給予了農民自主選擇權,「小額」、「低利率」也降低了貸款風險,「農民非常滿意這種短、小、快的貸款方式。」羅永康介紹。
「種子基金」的規模每年都在發生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的是,始終立足小農戶自主選擇產業的需求,秉承著不做救濟,而是精準幫扶的原則,幫助鄉民提升脫貧自生動力,過上美好的生活。
四季輪迴,川南大地上,從養雞場到農家樂,從枇杷園到李子園,一顆顆小種子生根發芽,借款戶累計接近2100戶,戶均增收5700餘元,帶動2.2萬餘人次直接或間接受益。
正如屏山縣清平彝族鄉人大主席團主席包運宣所說,「三峽種子基金」最大的意義,在於給村民以希望,「讓他們感受到黨和國家的關心,不再坐等靠,而是敢想,更敢幹了!」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大山褶皺中的人們,低頭撒種,揮灑著力氣與汗水,最終,拾起了生活的奔頭。
(本文原載於《中國三峽》雜誌 202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