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同志電影《欲望法則》(La ley del deseo, 1987)
《欲望法則》是以一對姐弟為主角。這對姐弟在幼時是一對兄弟。從兄弟到姐弟,他們的經歷有一道分水嶺,分水嶺之前的歷史記憶已經塵封,由於太過傷痛,而無法觸及。當弟弟導演帕布羅·金特羅試圖將姐姐的故事拍成電影,用想讓姐姐出演主角的時候,姐姐憤怒了。逝去的歷史充滿了傷痛,要不要提及,仍舊敏感。而姐姐的故事,充滿了變性,亂倫和種種混亂不堪,似乎影射著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
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出生於1949年的西班牙國寶級導演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恐怕一生都無法抹去對佛朗哥時代的記憶。西班牙獨裁者佛朗哥死於1975年,26歲的阿莫多瓦正好剛剛完成他的青春。其後的後佛朗哥時代不斷開啟著那段不願被碰觸的獨裁歷史的黑色記憶的復活。阿莫多瓦恐怕深陷其中,不斷被觸碰記憶的琴弦,並不斷地激勵他奏出他獨特的欲望的故事,並用西班牙特有的開放熱情與瑰麗色調,展開他對社會與政治的嚴肅觀察與批判。
阿莫多瓦從來不直接表述他的政治觀念,也從來不直接表現對佛朗哥時代的直接批判。就像1975年之後,西班牙國家決定對佛朗哥時代的所有罪愆緘默不語,在轉型正義的光譜裡,西班牙選擇了烈度最低的「失憶」,內戰與佛朗哥時代背負的陳年往事,或許註定將徹底腐爛在土壤之中。而阿莫多瓦用性和欲望的方式,開啟了獨裁年代的塵封的記憶,西班牙沉埋已久的歷史記憶在阿莫多瓦的電影中,頻頻發酵。
《欲望法則》中的姐弟,其實都有著對弗朗哥時期的慘烈的回憶。姐姐對教堂的神父說:她一生只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教堂的神父,一個是她的父親。無疑教堂神父在重複著阿莫多瓦電影《不良教育》中唱詩班時期的性侵話題,而神父對他(變性前她是男孩)的性侵,讓他在欲望的替代物上選擇了自己的父親。亂倫仍舊在繼續。他和父親一起逃往摩洛哥。他變性了。後來父親為了一個女人將她拋棄。她回到巴黎,一直等到母親去世,才敢回來參加葬禮。母親的去世,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結束。而亂倫、變性和逃亡,也很難不讓人對應政治迫害。直到一個時代的逝去,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他們以姐弟的身份重新開始了新的生活。
可是,新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呢?我們在弟弟導演帕布羅身上可以看到。人生仍舊是分裂的,難以圓滿的,不能達到滿足。如果姐姐的生活代表著一段過去,弟弟的生活則是新時期的真相。在他們姐弟身上,有著失憶、除罪、補償、真相、整肅、審判、報復各種主題,正暗合了西班牙後佛朗哥時代的社會現實和政治現實。
電影一開始的鏡頭我們可以看到,這是一段隱喻極強的戲中戲:導演在拍攝一段欲望獨角戲,男演員在幕後導演的擺布下,達到了高潮。整個過程似乎是在開啟他的關於自身欲望的認知,對男性身體的渴望。然後導演把一沓鈔票放在了男演員的面前。男演員貪婪著點著數。作為消費主義的男色時代,到來了。
導演弟弟帕布羅是西班牙一位赫赫有名的導演兼編劇,似乎已經在新生活中站穩了腳跟。他深深地愛著他的朋友胡安·貝穆德斯。然而,胡安卻不能滿足帕布羅對完整情感的一切要求。這時候,佔有欲極強的安東尼奧·貝尼特斯千方百計地認識了帕布羅。於是,帕布羅在愛與被愛之間,艱難徘徊。
姐姐的歷史分割是時間性的,而弟弟的歷史分割是空間性的。胡安代表著對阿莫多瓦將滿腔的愛都付諸於佛朗哥獨裁年代,而他的離開所留下的影響,始終都深深盤踞在帕布羅的腦海裡,讓他無法再接受別人的愛。「你不愛我不是你的錯,而我愛你,也不是我的錯。」帕布羅對胡安這樣說。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的。圓滿從來湊不曾有過。而像一則陰謀般闖入帕布羅的安東尼奧,則是後佛朗哥時期的新生活代表,他強行想要把帕布羅引入另一種生活,甚至不惜殺死胡安,嫁禍帕布羅,勾引帕布羅的姐姐,無所不用其極。
扮演安東尼奧的演員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
欲望當然遵循著自己的法則,就像政治也遵循著自己的法則一樣。欲望既是政治的隱喻,分享著同一法則,又是政治外的唯一可尋求存在意義的寄寓。安東尼奧對帕布羅的愛,的確叫人大吃一驚。安東尼奧殺死了胡安,強行中止了帕布羅的愛,致使他出了車禍,產生了失憶,正暗合佛朗哥獨裁年代的西班牙充滿失憶,全民忘卻獨裁黑色記憶的那段歷史轉折。
帕布羅與胡安在床上的糾纏充滿了痛苦的欲望,他們共同的生活也充滿了酒精,毒品和藥物
帕布羅要從胡安的迷戀中出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迷戀呢?「我要離開了,你都不說再見。」胡安來找帕布羅的時候,和帕布羅的炮友,擦肩而過。「我不希望你忘記我。」這是胡安離開前對帕布羅的話。胡安是一種迷幻般的控制。帕布羅把一廂情願的愛的信寄給胡安,需要胡安籤字,再寄給帕布羅,這預示著欲望不過是對政治權力的投靠與施捨的隱喻。而權力似乎對帕布羅仍舊錶現出不願脫手的控制。帕布羅的生活,只有靠性的滿足,來填充精神上的空白。帕布羅的愛已經癱瘓,很難從胡安的權力控制中擺脫。他們需要吸毒、吃安眠藥才能入睡的愛,充滿了痛苦,焦慮和不安。
安東尼奧試圖把帕布羅從過去中徹底拯救。他成功了。安東尼奧如果想完全佔有帕布羅,就要佔有帕布羅的過去,胡安。而胡安就在與安東尼奧的掙扎中,不小心跌落懸崖,死在沙灘。安東尼奧不再是帕布羅虛構的女性角色,從失憶中恢復的帕布羅,開始和安東尼奧一起,逃離追捕,深陷困境,與權力架構(外面等待的警察父子)相背離,同性戀欲望脫離了權力主宰和消費主宰。安東尼奧的死,讓同性戀欲望的法則,蚌病成珠,最終與浪漫主義的愛情殊途同歸。同性戀與政治隱喻,同時在他們二人的封閉空間中,在不可剝奪的狂歡中,完成。
警察父子
其中警察兒子是一個帥哥,這個角色和電影開頭的情色模特有異曲同工之妙
阿莫多瓦以喜劇般的口吻塑造了一個新生代警察。他的父親說「憑你的長相,完全可以去做模特,又輕鬆,錢又多。」而貌似機靈又有前途的新生代警察,飽含了消費主義年代年輕人的虛妄和無知,和開場戲中戲的情色模特如出一轍。電影充滿了露骨的裸體鏡頭,性愛鏡頭和美妙動人的音樂,華麗而奢靡。
1987年的《欲望法則》算得上是阿莫多瓦對同性戀與政治隱喻最完美的一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