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見)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醜。涕淚授(受)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戶牖。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嶔岑(崟)猛虎場,鬱結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後。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漢運初中興,生平(生平)老耽酒。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塗)叟。
杜甫0051《偪仄行》(贈畢曜)偪仄何偪仄(偪側何偪側),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鄰裡間,十日不一見顏色。
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我貧無乘非無足,昔者相過(遇)今不得。實不是(未敢)愛微軀(慵相訪),又非關足無力。徒步翻愁官長怒,此心炯炯君應識。
曉來急雨春風顛,睡美不聞鐘鼓傳。東家蹇驢許借我,泥滑不敢騎朝天。已令請急會通籍(已令把牒還請假),男兒信(性)命絕可憐。
焉能終日心(神)拳拳,憶君誦詩神凜然。辛夷始花亦(又)已落,況我與子非壯年。街頭酒價常苦貴,方外酒徒稀醉眠。速宜(徑須)相就飲一鬥,恰有三百青銅錢。
杜甫0052《北徵》(歸至鳳翔墨制放往鄜州作)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徵,蒼茫問家室。
維時遭艱虞(危),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拜(奉)辭詣闕下(閤門),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君誠中興主,經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路)猶恍惚(忽)。乾坤含(合)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索)。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菊垂今秋花,石戴(帶/載)古車轍。青雲動高興,幽事亦可悅。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慄。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酸)齊結實。緬(縹)思桃源內,益嘆身世拙。坡陀望鄜畤,巖谷(谷巖)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僕猶木末。鴟鳥(梟)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中)經戰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敗)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況我墮(隨)胡塵,及歸盡華發。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回(迥),悲泉共幽(嗚)咽。平生所嬌(驕)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綴(綻)才(才)過膝。海圖坼(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裋(短)褐。老夫情懷惡,嘔洩(咽)臥數日(數日臥嘔洩)。那無(能)囊中帛,救汝寒凜慄。粉黛亦解苞(包),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光,痴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歸且慰意,生理焉能說(脫)。
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看)天色改,坐(旁)覺妖(祆)氣(氛)豁。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鶻(回紇/胡紇/相紇)。其王願助順,其俗善(喜)馳突。送兵五千人,驅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所用皆鷹騰,破敵過(如)箭疾。聖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何(可/伺)俱發。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恆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憶昨(昔)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不聞夏殷(殷周)衰,中自誅褒(妹)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於今國猶活。
悽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園陵固有神,掃灑數不缺。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杜甫0053《得舍弟消息》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花落辭故枝,風回返無處。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猶有淚成河,經天復東注。
杜甫0054《徒步歸行》(贈李特進自鳳翔赴鄜州途經邠州作)明公壯年值時危,經濟實藉英雄姿。國之社稷今若是,武定禍亂非公誰。
鳳翔千官且飽飯,衣馬不復能輕肥。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
人生交契無老少,論交何必先同調。妻子山中哭向天,須公櫪上追風驃。
杜甫0055《玉華宮》溪回(迥)松風長,蒼鼠竄古瓦。不知何王殿,遺構絕壁下。陰房鬼火青,壞道哀湍瀉。萬籟真笙竽(竽瑟),秋色(氣/光)正蕭灑。
美人為黃土,況乃粉黛假。當時侍金輿,故物獨石馬。憂來藉草坐,浩歌淚盈把。冉冉徵途間,誰是長年者。
杜甫0056《九成宮》蒼山入百裡,崖斷如杵臼。曾宮憑風回(迥),岌嶪土囊口。
立神扶棟梁(宇),鑿翠開戶牖。其陽產靈芝,其陰宿牛鬥。紛披(扶)長松倒,揭嶭怪石走。哀猿啼一聲,客淚迸林藪。
荒哉隋家帝,制此今頹朽。向使國不亡,焉為巨唐有。雖無新增修,尚置(署)官居守。巡非瑤水遠,跡是雕牆後。
我行(來)屬時危,仰望嗟嘆久。天王守(狩)太白,駐馬更搔(回)首。
杜甫0057《羌村三首》之一崢嶸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鵲)噪,歸客(客子)千裡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嘆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杜甫0058《羌村三首》之二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多)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黍秫)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杜甫0059《羌村三首》之三群雞正(忽)亂叫,客至雞鬥爭(正生)。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郎)盡東徵。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餘)。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杜甫0060《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問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符)昨夜(日/月)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聞)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卻)見骨,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至/收)相州,日夕(夜)望其平。豈意賊難料,歸軍星散營。就糧近故壘,練卒依舊京。掘壕不到水,牧(看)馬役亦輕。況乃王師順,撫養甚分明。送行勿泣血(垂泣),僕射如父兄。(郭子儀也。)
杜甫0061《潼關吏》士卒何草草,築城潼關道。大城鐵不如,小城萬丈餘。
借問潼關吏,修關(築城)還備胡。要我下馬行,為我指山隅。連雲列戰格,飛鳥不能逾。
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丈(大)人視要處,窄(穿)狹容單車。艱難奮長戟,萬(千)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戰,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將,慎勿(莫)學哥舒。
杜甫0062《石壕吏》(陝縣有石壕鎮)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看門/門首)。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到),二男新戰死。存(在)者且(是)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所)有乳下孫。有孫(孫有)母未去,出入(更)無完裙(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淚)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杜甫0063《新婚別》兔絲附蓬麻,引蔓故(固)不長。嫁女與徵夫,不如棄路傍。
結髮為妻子(君妻/子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別,無乃太匆忙。君行雖(既)不遠,守邊赴(戍)河陽。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
父母養我時,日(月)夜令我藏。生女有所歸,雞狗(犬)亦得(相)將。君今往死地(生死地/死生地),沈痛迫中腸。誓欲隨君去(往),形勢反蒼黃。
勿為(改/以)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婦人在軍中,兵氣恐不揚。自嗟貧家女,久致(致此)羅襦裳。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
仰視百鳥飛,大小必雙翔。人事(生)多錯迕,與君永相望。
杜甫0064《垂老別》四郊(方)未寧靜,垂老(死)不得安。子孫陣亡盡,焉用身獨完。
投杖出門去,同(聞)行為辛酸。幸有牙齒存(好),所悲骨髓(肉/體)幹。男兒既介冑,長揖別上官。
老妻臥路啼,歲暮衣裳單。孰知是死別,且復傷其寒。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
土門壁甚堅,杏園度亦難。勢異鄴城下,縱死時猶(獨)寬。人生有離合,豈擇衰老(衰盛/盛衰/甚衰)端。憶昔少壯日,遲回竟長嘆。
萬國盡徵戍(東徵),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鄉為樂土,安敢尚盤桓。棄絕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杜甫0065《無家別》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裡百(萬)餘家,世亂各東西。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委)塵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故)蹊。
久(人)行見空巷(室),日瘦氣慘悽。但對狐與狸,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鳥戀本枝,安(敢)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縣令(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谿。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杜甫0066《夏日嘆》夏日出東北,陵天經(經天陵)中(東)街。朱光徹厚地,鬱蒸何由開。
上蒼久無雷,無乃號令乖。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黃埃。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
萬人尚流冗,舉目唯蒿萊。至今大河北,化(盡)作虎與豺。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
對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諧。眇然貞(正)觀初,難與數子偕。
杜甫0067《夏夜嘆》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中)腸。安得萬裡風,飄颻吹我裳。
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竟夕擊刁鬥,喧聲連萬方。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
北城悲笳發,鸛鶴號且翔。況復(懷)煩促倦,激烈思時康。
杜甫0068《留花門》北門(北方/花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
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胡為傾國至,出入暗金闕。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
公主歌黃鵠,君王指白日。連雲屯左輔,百裡見積雪。長戟鳥休飛,哀笳曙(曉)幽咽。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
沙苑臨清渭,泉香草豐潔。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滅沒/撇捩)。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
杜甫0069《塞蘆子》(蘆子關屬夏州,北去塞門鎮一十八裡)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邊兵盡東徵,城內空荊杞。思明割懷衛,秀巖西未已。回(迥)略大荒來(東),崤函蓋虛爾。
延州秦北戶,關防猶可倚。焉得一萬人,疾驅塞蘆子。岐(頃)有薛大夫,旁制山賊起。近聞昆戎徒,為退三百裡。
蘆關扼兩寇,深意實在此。誰能(敢)叫帝閽(門),胡行速如鬼。
杜甫0070《彭衙行》(郃陽縣西北有彭衙城)憶昔避賊初,北走經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參差谷鳥吟,不見遊子還。痴女飢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有時經契闊,竟日數裡間。野果充餱糧,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少留周(固)家窪,欲出蘆子關。故人有孫宰,高義薄曾雲。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暖湯濯我足,翦紙招我魂。
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幹。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餐。誓將與夫子,永結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別來歲月周,胡羯仍構患。何當有翅翎,飛去墮爾前。
杜甫0071《義鶻(義鶻行)》陰崖有蒼(二蒼/有二)鷹,養子黑柏顛。白蛇登其巢,吞噬(之)恣(資)朝餐。
雄飛遠求食,雌者鳴辛酸。力強不可制,黃口無(寧)半存。其父從西歸(來),翻身入長煙。斯須領健鶻,痛憤(憤懣/怨憤)寄所宣。
鬥上捩孤影,噭哮(無聲)來九天。修鱗脫遠枝,巨顙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茂)草辭蜿蜒。折尾能一掉(擺),飽(飢)腸皆(今)已(以/皆)穿。
生雖滅眾雛,死亦垂千年。物情有報復,快意貴目前。茲實鷙鳥最,急難心炯(皎/惘)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賢。
近經潏水湄,此事樵夫(人)傳。飄蕭覺素髮,凜欲(烈/若/冽)衝儒冠。人生許與(計有)分,只在(亦存/亦在)顧盼間。聊為義鶻行,用(永)激壯士肝。
杜工部集卷一之一
杜工部集卷一之二
杜工部集卷一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