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巖冰
(刊於《文學報》2005年6月23日)
如果希臘這個專有名詞可以帶有某些形容詞的色彩的話,這個代表了神話、詩歌、哲學和音樂的詞語只能用來修飾安哲羅普洛斯和他的電影。在這個浮躁而倉皇的時代裡,生活的鏡像只是對於物質世界的不同剪輯,或者是在叢生的欲望中匆忙完成的跳。有誰還能心懷聖潔與靜穆,安坐在歷史的眾神面前,保持思考的姿勢,為大地和蒼生念響懺悔與禱告的詞文?只有安哲羅普洛斯和他的十三部影片。
安哲羅普洛斯真正開始創作的時候已經到了1970年。在走遍了整個希臘的土地之後,這部名為《重建》的影片誕生了。作為第一部完整的長片,《重建》就像一條大河的源頭,我們所能發掘到的意蘊,在《重建》一片中幾乎可以全部勘測得到。有關放逐、漂泊與追尋的道路,有關生命、靈魂與情感的體味,都已是安哲羅普洛斯的鏡中之像。導演自己也認為,他其後的作品都是對於《重建》的重建。
《重建》製作完成之後,在1972年到1977年的五年時間裡。安哲羅普洛斯完成了他的「希臘現代史三部曲」——《1936年的歲月》、《流浪藝人》和《獵人》。導演用這一組作品展開了蒼茫的歷史境域。對於權力與榮譽的思考,對於時間與生命的辯證分析,從歷史的山峰上俯瞰眾生,或者從個人的立場出發去叩問歷史……成為安哲羅普洛斯在1970年代所鍾愛的主題。他的鏡像風格也在這一組作品中被加強。固定機位拍攝中形成的空鏡頭,像一個在沉思冥想中進入化境的老人。流暢而安詳的長鏡頭則像一個沉默的凝視者,在冷靜中體味蒼涼而豐富的無窮意味。對於畫外空間的利用則顯示出安哲羅普洛斯對節制與含蓄之美的把握,昭示著歷史與命運的真正展開是在銀幕背後,答案並不局限於畫框之內。這種來自於溝口健二和安東尼奧尼的影響一直保持在安哲羅普洛斯的作品中間,包括他在1980年拍攝的《亞力山大大帝》和1983年拍攝的《雅典》,以及在1984年到1988年之間拍攝的「沉默三部曲」。
《尤利西斯的凝視》劇照
在由《塞瑟島之旅》、《養蜂人》和《霧中風景》組成的「沉默三部曲」中,安哲羅普洛斯似乎擺脫時間對他的困擾,對於空間的焦慮成為新的主題。沉默意味著對於時間的對抗,安哲羅普洛斯在此專注的卻是有關疆域和界限的問題,因此這三部影片也被稱為「旅程三部曲」。哪裡才是最後的棲息之地?蘭波說過,心靈不在她生活的地方,而在她嚮往的地方。安哲羅普洛斯在追問,到底哪裡才是嚮往的地方?在名片《霧中風景》之中,小男孩亞力山大問他的姐姐,「什麼是別界?」對於這個問題的探討一直持續到他在1990年代拍攝的影片當中。在《鸛鳥踟躇》一片中,站在希臘與阿爾巴尼亞邊界線上的男主角說,「若我多行一步,就會去到別處,或者死去。」在《尤利西斯的凝視》中,這樣的問題再一次被提起,「究竟一個生活在自己家鄉的人,是否就一定要熱愛它呢?」這樣的疑問並不代表安哲羅普洛斯對希臘的背棄,他只是在急劇變動的社會中企圖看到人類最初的搖籃和最終的墓床。
《尤利西斯的凝視》獲得了第48屆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四年之後,《永恆和一日》又為他奪得了第51屆坎城影展的金棕櫚獎。今年剛剛上映的《悲傷草原》是安哲羅普洛斯計劃拍攝的「希臘三部曲」中的第一部。這個宏大的計劃將把一百年的滄桑希臘納入關照視野,同時也是安哲羅普洛斯電影創作的全面總結。他在回顧自己的創作歷程時說,「《塞瑟島之旅》之前是我創作的第一階段,描述人如何受困於歷史的變動,第二階段我呈現內在與外在的放逐,如今我關注邊界如何阻隔人與人的溝通,在混亂的世界中,人失去了中心,失落了源頭。」《悲傷草原》依舊承襲了這樣的主題,以1919年俄國內戰奧德薩紅軍入侵,兩次世界大戰時期的義大利和德軍入侵,以及1949年希臘內戰為廣闊的時代背景,關注一個叫艾蓮妮的女子的命運。
《悲傷草原》劇照
這個女子最終在安詳的夢境之中死去了。但是安哲羅普洛斯的形上學卻始終是對生命溫和的關注。在《永恆和一日》中,有他充滿詩意與哲理的臺詞,「黎明最後的星辰,昭示了朝陽的來臨。濃霧和陰影都無法玷汙,那萬裡無雲的天際。清風撫慰萬物眾生,猶如內心深處的絮語。生命是甜美的,而且,生命如此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