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中風景》電影劇照
「不是失去什麼,而是平穩地繼續向前,開闢新的道路,向著平原和大海的方向。」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1.
安哲羅普洛斯喜歡說:「歷史並沒有死去,只是打盹了一回兒。」
1944年,希臘發生內戰,安哲一家蒙難。他的父親被堂兄弟舉報,「解放希臘人民軍」的共產黨人以自由主義者的罪名逮捕了他。幾個月後,父親被釋放,穿越大半個希臘回到家中。這個恐怖而荒誕的事件讓少年安哲心有餘悸。
多年以後,他把這一幕放進了電影《重建》,片中的角色斯皮羅的原型正是他的父親。當他開始拍攝《重建》時,他記得有一個下午,在那個小村莊。天下著毛毛雨,薄霧籠罩空山,村莊已被遺棄。大多數村民遷往德國,他們都抱著一個改善生活的夢想。只剩下幾個身穿黑衣、在幽暗的燈光中恍惚可見的老太太行走在狹窄的小路上。他聽到一個衰老而嘶啞的嗓音唱著一支極古老的歌。這是個老人在唱:「噢,小小的檸檬樹……噢,小小的檸檬樹……」
《重建》是一部陰鬱的電影,它以一件發生在希臘北部最貧窮、落後的伊庇魯斯地區的情殺案為楔子,勾勒出希臘貧窮村莊的社會生態。青壯年紛紛逃去德國賺錢,傳統農村社會土崩瓦解,留守的家庭如同苟延殘喘的瓦房。在《重建》裡,村莊成為歷史的遺棄者,當村民站在路旁控訴男女二人,人心的直接與荒誕油然而生。安哲要講的不是兇殺,而是歷史對失落者的放逐。
如今,如果從雅典到莫斯科,需要翻過巴爾幹半島,穿越多瑙河、第聶伯河,但在安哲的少年時期,也許一出門就能看到史達林的軍隊、列寧的雕像。前蘇聯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度滿載希望,一度冷酷無情,安哲見證了它的壯大與衰敗,在他的電影裡,前蘇聯的符號俯拾皆是。《哭泣的草原》,奧德薩紅軍奔赴希臘;《流浪藝人》,有人在高歌無產階級的旋律;《尤利西斯的凝視》,曾吟唱喀秋莎的地方,列寧的雕像卻被推倒。
最顯著的還是《亞歷山大大帝》。這是講史達林的片子,片中的亞歷山大是史達林的投影。這部電影讓安哲獲得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也標誌著他拍攝主題的轉折。這是安哲最後一部直接反映政治和民主的政治電影。他曾說:「《亞歷山大大帝》是一部深入解剖自己的作品,是長時間以來相信的一個夢想的結束,以一個充滿希望和變革的時代終結為主題的一部作品。對我而言,是一部超越了極限的電影,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經歷。」
在《亞歷山大大帝》裡,安哲刻畫了一個自由主義戰士的墮落史,昔日的豪言壯語都成了巨大的諷刺。安哲對權力懷有巨大的警惕,他認為權力可以腐蝕所有一開始為真誠的理想主義而奮鬥的人,他的政治電影喜歡反映「英雄的荒謬」,夢想改變世界的英雄,最後卻被唾棄,或者讓世界更糟,比如《塞瑟島之旅》,曾經相信歷史理性主義與政治變革的人,當他們「為革命犧牲了自己擁有的一切的30年後,他們自己反被所有人遺棄。」
拍完《亞歷山大大帝》後,安哲聚焦於「流浪者」,政治從主題變為背景。政治動亂中,個人只能漂泊無定,他們在異邦的篝火旁起舞,在靜靜的河邊吟唱。有人寫信:「夢見你彎下身來,伸手觸碰這片溼漉草地。當你抬起手時,幾顆露珠…竟如淚光般地落下……"還有人默默低吟:「在你蔚藍的充滿愛的目光裡,一次又一次地失去甜美的夢想,就像在黑暗的夜晚,碰上叫你的心臟的暗礁而沉的船一樣。」
早在那時,安哲已經對長鏡頭的藝術信手捏來。他對長鏡頭的迷戀始於學生時代。有一次課堂教學,安哲遲到了,教授要他交一個短片的鏡頭腳本,他問同學要了一根煙,用煙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說:「這就是我的腳本,一個360°的全景鏡頭。」教授惱羞成怒:「你不是來學習這個的!」安哲道:「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實驗,如果學校裡都不能實驗,那還要去哪裡?」
「有他沒我,有我沒他。」這是那位老師的態度。後來,當安哲的短片放映完畢,全班起立鼓掌。那位老師說:「我知道你們不是給電影鼓掌,你們是在趕我下臺!」
安哲因此被學校勸退。許多人為此抗議,包括任教於此的薩杜爾,但結果沒有改變。安哲不為所動,繼續看阿倫·雷乃和戈達爾的片子,他嚮往法國,不僅僅是因為法國的新浪潮導演,他愛司湯達的《紅與黑》及《巴馬修道院》,也一度沉浸於加繆的反抗哲學。在服了兩年兵役後,他拽著手上的船票來到塞納河畔,一邊學習,一邊打零工謀生。夜間搬運、賣地毯、去夜總會唱歌,這些經歷豐富了他的底層認知,而在法國高等電影學院的進修,讓他掌握了更專業的導演技術。
在巴黎,安哲加入了左翼。他在五十年代參加了一些學生示威,比如支持賽普勒斯,但每當左翼與右翼的學生在廣場上打起來,他就會離得遠遠的。安哲曾經也激進,也對革命抱有希望,但家庭的創傷讓他心有餘悸,漸漸的,安哲一點一點地在調整自己的政治態度,他批判史達林主義,刻畫革命幻滅的悲傷,在1975年的《流浪藝人》裡,他以流浪劇團的巡演為背景,通過閃回講述了希臘1939年梅塔薩克斯將軍專制統治到1952年到帕帕戈斯右派將軍上臺的歷史。通過口述和廣播,我們知道劇團一再地被各種政治事件中斷演出,從專制的將軍到納粹入侵,從恐怖空襲到暗夜的槍聲,影片有一幕令人印象深刻:當德軍撤退,希臘士兵騎馬狂奔,人民在集會中歡慶,一些人高舉馬克思的頭像無產階級革命的歌聲震天響,但很快,槍聲襲來。「那一天,垃圾的廣場將會變成武器庫吧,意志堅定的年輕人唱的不是讚歌,而是詩吧,不會屈服於暴虐吧。對滿身傷痕的自由充滿希望吧!」時間的廢墟衝散了夢幻。
回顧半生,安哲曾說:「我是戰爭的孩子,記憶中的第一個聲音就是戰爭警報聲,而第一個畫面則是納粹軍隊侵佔雅典的場景」。德軍對希臘的侵略被投射於《塞瑟島之旅》開幕的一場戲:指揮交通的年輕德國士兵被一個孩子觸碰肩膀,這個小孩隨即跑入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窄道中,而士兵就在後面追。
1936年梅塔薩斯獨裁、1937年二戰、1944年內戰、1967年軍人政變、1974年軍政府倒臺,希臘是歐洲文明的發源地,曾是整個歐洲乃至世界的中心,但在二十世紀,希臘只是一個偏安一隅的小國,一個被反覆侵略的失落之地,巨大的落差感烙印在安哲心裡,也影響了他對歷史和世事的看法。歷史未必是線性上升的,也可能不斷下墜,歷史成就了多少勝者,就放逐了多少輸家。安哲羅普洛斯用電影寫詩,他一生致力於拍一部電影,所有的影片只不過是這一部裡的不同章節,他在講「人類的宿命」,也在記錄被歷史放逐的人。這些放逐者被戰亂、種族清洗等外因趕走,有家不可歸,能歸已無家。
所以,在《哭泣的草原》,夫妻於俄國革命時被離開家鄉;在《尤利西斯的凝視》,希臘裔美國人重歸故裡,已是物是人非;在《塞瑟島之旅》,村民因政治立場不同而走向分裂;而在《重建》中,安哲寫村莊的瑣碎,更在寫迷失的希臘;到了《永恆與一日》,伴隨著卡蘭曾卓的音樂,老人穿越一條條邊境線,在有限的瞬間試圖觸碰永恆。
《哭泣的草原》電影劇照,樹上掛的是羊
2.
電影批評家戴錦華曾出過一本書,叫《霧中風景》,這個名字其實取自安哲的同名電影。電影《霧中風景》有這麼一個故事:烏拉和弟弟亞歷山大聽媽媽說起從未謀面的父親,說他遠在德國,他們決心踏上尋父之路。然而,母親說的是一個謊言——他們只是這個世界上某個男人的私生子。而在電影的開頭,烏拉對弟弟說:「起初,只有黑暗。後來有了光。光從黑暗中分離;大地從海裡浮現。又產生了河流、湖泊。山也被創造。然後是花朵、樹木、動物、鳥兒…」
這是一個指向《聖經》的故事。安哲的內心埋藏著一位失落的父親。「被帶走的父親的消失——我們不知他是否還活著——對於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沉重的負擔。」《重建》以父親的歸來作為開場,《霧中風景》等與尋父有關。安哲說:「這個父親或是真實或是虛擬——但他是整部電影的中心人物,主角。」
可父親在安哲的片中模糊不定,甚至到片尾,父親也未必出現(《霧中風景》)。在路上,舅舅就曾告訴姐弟倆:「德國……真是個極大的謊言……」但姐弟倆仍要去尋找,尋找那一片遠在德國的「霧中風景」。
這像是一個存在主義故事,多少反映出安哲在那一階段的哲學思考。烏拉和亞歷山大表面上在擁抱一個巨大的謊言,但他們旅途上感受的一切都是真的,流浪小提琴手的演出是真的,烏拉對奧列斯特斯的愛是真的,亞歷山大對路上垂死馬兒的同情也是真的。他們尋找自己的起源,也在一路上成長,安哲寫出了一個溫情的故事。
在《霧中風景》最初的劇本裡,安哲本想讓姐弟倆消失在霧中。他的女兒看到劇本後哭泣:「父親在哪裡?家在哪裡?」安哲於心不忍,這才改寫結局,讓姐弟倆抱住霧中的生命之樹。他對女兒說:「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重新創造這世界。像這樣,手輕輕一揮,霧就會消失。」
《霧中風景》和《塞瑟島之旅》《養蜂人》組成所謂的「沉默三部曲」,亦是尋父三部曲。《養蜂人》中,有人問:「斯皮羅去了哪裡?」斯皮羅在不同的影片中出現,他是一個大寫的父親意象,這個父親總是被尋找,卻總是在失落。但安哲要追問的不只是「父親」或「上帝」,他渴望探索,哪裡才是靈魂的終點?哪裡才是生命最後的歸宿?或許,蘭波已經給出了回答:「心靈不在她生活的地方,而在她嚮往的地方。」
父親和故鄉有時候是含混的,他們共同指向過去。《霧中風景》,兩位姐弟遠赴夢德國尋找虛構的父親;《塞瑟島之旅》,主角在海外流亡三十二年之後,重返家鄉的旅程;《尤裡西斯的凝視》,一位導演尋找馬氏兄弟未被衝印出來的三卷底片,他追隨馬氏兄弟當初拍攝的腳步,橫越巴爾幹半島,可是,他疑惑道:「我們已經跨過多少邊界,但我們還在這裡,還要跨過多少邊界我們才能到家?」安哲說:「對我而言,要找到一個地方,讓我能跟自己、跟環境和諧相處,那就是我的家。家不是一間房屋,不是一個國度。然而這樣的地方並不存在。」只要一走開,此刻的故鄉就永遠不在,無論是歸來時,還是記憶深處的,都是陌生的故鄉。
《霧中風景》也開啟了安哲對於「邊界」的探討,之後的電影裡,國家邊界線成為他的電影的一個重要隱喻。在《鸛鳥躑躅》裡,軍官在邊界線上抬起他的一隻腳,他感慨,只要他把這隻腳放下,他就會死;在《尤利西斯的凝視》裡,安哲通過角色發出質問:「我們已經跨過多少邊界,但我們還在這裡,還要跨過多少邊界我們才能到家?」
邊界的荒謬在於——它隨時可以因戰爭或交易而改變,卻輕而易舉地改換了當地居民的身份、國籍,乃至他們的語言和文化。阿爾薩斯和洛林的事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在動蕩的巴爾幹半島,乃至先後處於納粹和前蘇聯陰影下的東歐,邊界線的改變更是和政權更替一樣頻繁。安哲行走於這樣一片土地,對此心有餘悸。
也正是因此,安哲深深體會到「強人意志」的可怕,希特勒、墨索裡尼、史達林,乃至希臘的將軍們,他們都想改變世界,可最後呢?多年以前,安哲曾接受南方周末的採訪,他說:「人不能改變世界。你知道人多麼經常地嘗試改變世界,同樣的故事一次次重複,最終他們總是犧牲品,幾代人迷失其中。
安哲一直試圖拍攝史詩,但事與願違,他最拿手的反而是抒情長詩。安哲的抒情從不是激昂壯烈的,陰鬱、洗鍊是他的特質,和一般的抒情詩人不同,他的鏡頭語言如此克制,《哭泣的草原》末尾的絕望喊聲、那種撕心裂肺的情緒並不多見,他對待電影顯得理性而隱忍,但剝開理性的外殼,電影的抒情性十分明顯,總有一個詩人氣質的角色牽引著觀眾,在空曠灰冷的畫面中,安哲的影子其實格外明顯,人物在他的電影中扮演著詩歌中的意象,電影折服我們的也不再是驚心動魄的情節,而是整部電影的抒情氣質,那是安哲的作者氣質。
如果說王家衛拍的是都市的失落者,那安哲拍的則是一個民族的失落者,放逐是他永恆的主題,個人衝破集體的迷思,告別革命與英雄,卻活在了舉目四望空一人的落寞中。在安哲的鏡頭裡,老人和孩子是主角(《永恆與一日》《霧中風景》《哭泣的草原》等),又是攜手同行的夥伴,他們逃離固有的生活,好像要尋找什麼,卻只能找到追尋之物的遺蹟,甚至什麼也找不到。《永恆與一日》中,當老人與孩子在路旁,孩子準備離開時,老人終於忍不住,要他回來,理由是「你離船來還有兩小時,而我只有今晚」,可孩子還是走了。老人依然在路上,從黑夜到黎明,他看到年輕時所見的大海,也聽到手風琴的樂聲;他目睹了邊境線的變化,也與遷徙者擦肩而過。當他面對大海,問妻子:「明天有多遠?」妻子說:「永恆加上一日。」
安哲羅普洛斯部分代表作品海報
3.
《永恆和一日》後,安哲羅普洛斯一度息影。他有足夠的資本躺在功勞簿上,一系列的終身獎項等著他,但四年過後,安哲又打起了「希臘三部曲」的主意。
「這幾年來,我逐漸成為展示自己的博物館,到處是我的回顧展和各種錦上添花的榮譽。電影在我的生活中一點一滴失去了重要性。但我希望提醒新一代人重新發掘電影,我要像一個不肯消失的靈魂,站在電影院不肯消失的銀幕前面,吶喊著提醒人們:電影仍然存在。」
其實,比起崇高的大詞,倒是有一個更通俗的原因解釋安哲的歸來。比起忙碌,老人更怕寂寞。當一個人習慣了拍電影的節奏,要他停下來,比讓他日夜趕工還難受。
為什麼去拍「希臘三部曲」?安哲不僅想對二十世紀做出自己的回顧,也想對冷戰後的歷史,這段還未結束卻被斷言為「歷史終結」的歷史做出發問。20世紀是一個萎縮的世紀,也是一個戰爭的世紀,以熱戰始,以冷戰止。一戰、二戰、社會主義陣營、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希特勒、史達林、羅斯福、柏林圍牆、原子彈、塞拉耶佛、藝術革命……所有這些一層層剝開還剩下什麼?「在這個世紀我們曾經充滿希望,我們在歷史中從未見過世界發生這樣的變化。但到了這個世紀的結束,剩下的卻是苦澀……」
「希臘三部曲」說的是宿命,《哭泣的草原》《時光之塵》都是在講人的命運和悲劇。第三部《永恆回歸》如果上映,也將循著這個母題。
但安哲不是絕對的悲觀者,比起集體的熱烈狂歡、歷史進步的頌歌,他更留戀的是「此刻的溫存」,是「空想暗含的激情」。他舉過一個例子:
「有一群人闖進了導演住的酒店,砸毀了所有的電視機,在大廳地板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圖案——一個身負雙翼的天使伸出手,探向另一隻翅膀。我們總是嚮往不可能,但在我看來,正是有了大大小小的空想,人才能夠前進。」
1995年,在一次關於自己的電影回顧展,安哲被問及:「你喜歡作為一個導演的生活麼?」他回答:「有首詩說,上帝給予人各自的死亡,每個死亡都有其必然性,有其節奏,有其感覺。如果有幸能選擇自己的死亡,我願意死在電影拍攝的過程當中。」
比起集體的狂歡和歷史的頌歌,安哲更留戀「此刻的溫存」,是剛好在十字路口,陌生人短暫的擁抱。水、霧、灰塵,安哲讓他的影像置身在朦朧之中,為現場平添出模糊的氣息,唯一沒有模糊的是情感——小人物的情感,親情、 友情、愛情,乃至對故鄉的愁思。安哲鏡頭裡的人物沉默寡言,內心卻藏著千言萬語,他呈現政治,書寫遷徙,為的不是政治和遷徙本身,他所關注的,是原本相安無事的人如何被外部襲來的權力、意識形態所驅逐,他們的命運如何被瓜分、衝散到無路可走,最終成為一個個實質意義上無家可歸的人。就如《時光之塵》中剛剛相愛就被拆散的情侶,一個去了西伯利亞勞改,一個被關押,政治漩渦讓他們在一條路上被分開,而他們只能被動接受。
在那時的蘇聯乃至整個東歐,這樣的離別也許每天都在上演。在那個時代,既有偉大的衛國戰爭、躍進的工業體系,也有冰天雪地裡的流放者、排隊領麵包的窮人。蘇聯的政治體制和社會面貌極為複雜,在此無法贅述,但某種程度上,史達林是那個大國蘇聯的象徵,是許多俄羅斯人對「強大」嚮往的化身,東正教塑造了他們的性格和世界觀,他們自居高貴,嚮往精神自由,卻又信奉一個偉大的神,願意無條件服從「偉大」。在東正教中的「彌賽亞意識」的感召下,俄羅斯人認定自己是「神選民族」,他們期盼一個強人領袖——一個具有強大父輩氣質、震懾多方、決策堅定的代言人來領導他們,而史達林就是這樣一個代表。但史達林也有死的一天。當史達林去世,一批人的信仰就動搖了。電影《時光之塵》裡有一個片段,就在肅殺的廣場之上,一群蘇聯人沉默地面對領袖去世的消息。他們沮喪地分離,眼裡儘是枉然。
而另一邊,影片的幾個主人公——斯皮羅、雅各布、艾蕾妮,他們的生活漸漸沒有一個所謂的偉大去支撐,他們似乎更關係切膚之愛,更珍惜在自己漫漫時光中濃墨重彩的人。斯皮羅是安哲父親的名字,1944年的希臘內戰和殺戮,他的父親被判處死刑。「那年,斯皮羅被他的堂兄弟—極左「解放希臘人民軍」的一員—以在德軍佔領時期不支持該組織的罪名逮捕並判處死刑。」因為童年的陰影,安哲說:「希臘人是在撫摸和親吻那些死石頭中長大的,我一直努力把那些神話從至高無上的位置降下來,用於表現人民。」
回到《時光之塵》。斯皮羅還記得酒吧裡的婚禮進行曲,記得有人問:「艾蕾妮,你願意嫁給斯皮羅嗎?」而艾蕾妮,她記得和斯皮羅這段長久的相守,也記得昔日結下露水情緣的雅各布。但是,當衰老之後,雅各布重覓艾蕾妮,咆哮地祈求艾蕾妮「不要走」,艾蕾妮只是吻了他,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時光之塵》如同漫長的散文詩,靜靜看到結尾,仿佛做了一場大夢。旋即,又想起安哲寫下的臺詞:「沒什麼會結束,一切永不結束,我回到塵封了往事的地方,在時間的灰燼下失去了當初的純淨,卻又突如其來地在某個時刻,浮上水面,猶如夢境,一切永不會結束。」
1995年,安哲被人問道:「你喜歡作為一個導演的生活麼?」
他說:「上帝給予人各自的死亡,每個死亡都有其必然性,有其節奏,有其感覺。如果有幸能選擇自己的死亡,我願意死在電影拍攝的過程當中。」
他那時不曾知道,自己將死於一次冬天的意外。當希臘人沉浸在新年的喜悅,安哲倒在血泊中。許多天後,在他的葬禮上,影片《重建》的民謠再次響起,風雨漂泊的希臘中,有人似乎在重複吟唱:「你在水邊慟哭,低吟著悲歌苦調。蔚藍海面上的海鳥呻吟,也沒有你悲涼。」在雅典,整個城市的市民、政客和電影人都陷入悲傷,人群中,甚至有從巴黎和莫斯科遠道而來的影迷,他的妻子與女兒在黑夜雨傘下低聲哭泣,眾人齊唱希臘民謠《Kontoula Lemonia》。那個冬天只有他是最沉默的,他走的時候,整個希臘都為他哭泣。
2012年1月27日,雅典,葬禮上送別安哲羅普洛斯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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