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來到希臘,我常常有這種感覺,
我在街上看到了你,好像你剛剛旅行歸來,
並繼續在這個城市生活著。
——導演埃羅迪·萊呂(Élodie Lélu)在她的紀錄片《給西奧的信》(Letter to Theo)裡這樣寫道。
影片的旁白大都是以第二人稱開始,由曾經出演過安哲最後一部作品《時光之塵》的伊蓮·雅各布娓娓道來。
影片可以說是安哲的遺作《另一片海》(The other sea)的揭秘作品,同時導演也在對安哲電影理想的追溯過程中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有價值的材料。
更難能可貴的是,影片深得安哲作品神韻,堪稱詩意紀錄片,又具有論文電影的邏輯和價值。
給 西 奧 的 信
Letter to Theo
導演: Elodie Lélu
主演: 伊蓮娜·雅各布 /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這部紀錄片首映於久負盛名的萊比錫國際紀錄片節,並被入選了鹿特丹國際電影節「Deep Focus」單元的「重獲」*部分的策展。(*「重獲」主要收錄一些跟電影史有關的作品,是鹿特丹電影節雖然不起眼但是非常體現策展水平和有著學術價值的單元,每年我必定會挑幾部認真觀看。)
悲劇發生在2012年的1月24日。
《另一片海》開機將近一個月,拍攝並不順利,而安哲在片場穿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摩託車撞倒。
劇組工作人員叫了救護車,但並沒有救護車出現。因為彼時深陷經濟危機的希臘,急救體系已經全面崩潰,沒有財力去維護救護車。
我再一次寫下上面文字的時候心情真的無比沉痛,這個真相真的太殘酷了。
雖說我們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安哲確實如他所願「死在了電影拍攝當中」,但是這個方式和這個結果,恐怕是最壞的那種。
雪上加霜的是,去年7月那場大火,把安哲故居裡的所有手稿、書信、詩作、藏書、電影文獻全部燒毀。
讓人憤怒又無可奈何,今日的世界就是這樣。
▲去年7月的大火燒毀了安哲故居,絕大部分手稿付諸一炬
《給西奧的信》開始於一通電話。導演萊呂收到了安哲的留言:「我的新片要開機了,來雅典吧。」
萊呂自21歲因為自己的學術研究通過希臘電影中心約安哲做訪談。不料安哲竟全無大牌之氣,爽快答應下來了。
萊呂於是有機會多次飛往雅典訪問安哲,從普通的學術訪談成了朋友和助手,關係如同父女一般緊密。萊呂甚至參加了《時光之塵》的拍攝。
▲萊呂與安哲的交情從這張照片可見一斑
到了《另一片海》這個項目,安哲讓她深度參與,她馬上買了一張去往雅典的單程機票,參與到劇作工作當中。
《另一片海》於2011年12月26日,聖誕節後的一天開機。因為安哲需要等待陰霾的天空——正如他之前絕大部分影片那樣。
直到看了《給西奧的信》,我才知道安哲「希臘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是一部難民電影,比起引領風潮《海上火焰》等難民片早了好幾年。
而且更加一言難盡的是,安哲選擇的外景地,希臘Piraeus港口,正是日後席捲歐洲的難民潮裡,難民們在希臘的登陸地,堪稱「歐洲的大門」。
事實上難民們的安置點就在安哲為電影搭出的外景地一步之遙的旁邊。
「你的劇作已經變成你了今日希臘的日常生活。」
安哲要求美術師把片中的難民營建得大一點,再大一點,更大一點,要求副導演在來希臘的難民中招募群演,因為「對你而言,他們的外表、衣著、行動本身就講述了許多故事。」
▲《給西奧的信》電影預告片
安哲的這部電影要面對重重困難,深陷經濟危機的希臘無法提供必要的資金,據萊呂的說法,安哲不得不依靠自己的幾位長期合作者和一些毫無經驗的年輕仰慕者來工作。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準備好,他甚至沒能將他的電影提前做到視覺化。」萊呂在一次訪談中說道。
看過安哲的影片的觀眾都知道「視覺化」對安哲意味著什麼,他的精湛的長鏡頭調度和複雜的構圖都極其仰仗導演的視覺化構思。
匆忙開拍的《另一片海》似乎一開始就註定是個悲劇,安哲甚至極為反常地「導演」了一場極為真實的街頭抗議遊行,警察聞訊而來,反覆確認他們是在拍電影才離開,而這個段落是即興加入的(對高度仰仗設計和調度的安哲而言太反常了……)。
安哲的意圖是展示深陷經濟危機的希臘,因為對他而言,比起在軍政府獨裁下拍攝「異見」電影而言,去拍攝一部有關經濟危機的電影是異常困難的,因為此時「敵人是不可見的。」
「如何與不知從何而來,但又無處不在的敵人作戰?」
而後,伊蓮·雅各布憂傷甜美的聲音說道:「西奧,正是你想譴責的經濟危機,殺害了你。」
談到安哲,導演萊呂甚至不太願意使用「死亡」這樣的字眼,而是「消失」(disappearance)。
她重返希臘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甚至在墓園裡沒找到安哲的墓地,只好把白玫瑰隨手放在了一塊墓碑上。
而她這部紀錄片,卻在通過她的方式,試圖完成安哲未完成的遺作。
《另一片海》「關於移民偷渡的電影,關於卡車車廂裡藏匿的身體,關於被出售的身體,被發現的的無名屍體」,男主人公在片尾自殺了,最後一個鏡頭是通過車窗玻璃拍攝的下雨的街道,雨刷器來回擺動,以此丈量時間。
這是《給安哲的信》中透露的關於《另一片海》的隻言片語,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有一個難民定居點,有廢棄的建築和用臨時材料搭建的棚屋,有一場示威遊行。
▲《另一片海》最終沒有完成,留下一組珍貴劇照(點擊圖片可放大)
但是萊呂巧妙地沒有去重述故事,而是將鏡頭轉向了難民。
她拍攝了凌晨的難民安置中心,排隊的難民向移民官講述他們的故事,以此試圖獲取避難身份,一個一個悲慘的故事甚至來不及被講完。
類似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得太多了,萊呂的鏡頭捕捉到了外面忽然落雪的天空,幾個孩子正像《霧中風景》的小姐弟一樣,抬頭看著天空落下的雪花(就是影片海報的場景)。
「究竟要穿過多少邊界,我們才能到家?」
萊呂拍攝了被作為難民安置點的機場;拍攝了一個「酷似你電影中的主角」的難民,他寫詩;
拍攝了因為經濟危機而破產的旅館成為了難民庇護所,來自9個國家和地區的400多難民操著不同的語言在這裡和諧相處,甚至組成了一隻足球隊,堅持在希臘右翼組織大本營門口的球場每周訓練兩次……
萊呂最後來到了為難民開設的語言學校,在這裡難民們講述他們的「奧德賽」,講述他們的理想,並正在融進希臘社會……
「你的理想並沒有破滅,我在這些人身上,看到了明天的希臘人民的樣子。」
在萊呂即將離開希臘的時候,她在已經變成難民安置點的旅館裡一個臨時的放映廳裡,給難民們放映了一場《霧中風景》。
你的電影成為了我聽到的所有故事的中轉站,
正如過去和現在決定在這裡,
在這個臨時而隨性的電影院裡相遇。
《給西奧的信》可以說是一部關於「未完成的電影」的「製作紀錄片」。
萊呂和安哲相識交往7年有餘,有大量關於安哲的第一首資料和採訪錄音和視頻,影片的聲音結構之一就是完全分離的聲畫結構,而安哲的聲音會在某些時候出現,好像在跨越時空地回答。影片也最終呈現為一組有來有往的影像書信的結構。
影片中萊呂也引用了幾處安哲的作品。
在開頭就是《尤利西斯的凝視》裡面開場「導演之死」的長鏡頭,這處引用恰好也與這部紀錄片形成了互文關係(也是安哲對「死在電影拍攝當中」的一次戲劇化的搬演)。
這時也出現了影片的第一句動人的旁白:
有些電影丟失了,有些電影被找回了,
但是還有一些電影只存在於意識的最深處,
存在現實於想像之間。
後面還出現了《三六年歲月》,萊呂談到,安哲告訴她如何在軍政府高壓下拍片,如何上交一個假的劇本和假裝在拍另一部電影,如何讓全組演員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
出現了《雅典重返衛城》,安哲回憶1973年自己參加希臘理工大學的學生遊行並被軍警殘酷鎮壓的往事;
出現了《尤利西斯的凝視》裡面載著破碎的列寧雕像的船順流而下,安哲談到了自己失落的夢想,一個關於更好的世界的夢想。
▲《尤裡西斯的凝視》(Ulysses' Gaze,1995)
當然還有最後的《霧中風景》,是小姐弟偷偷上了火車,給父親寫信的那個段落。
安哲的形象直到影片的最後才出現,他說:
我早就該停止拍電影了。
我拍電影是為了了解自己,
也是為了去理解世界,
更是去尋找一種平衡。
拍電影讓我昂首挺胸,
讓我保持好奇心,
讓我繼續保有無盡旅程的渴望;
渴望去了解其他地方,其他的臉龐,其他的狀況……
拍電影讓我一直覺得自己處在無盡的旅程之中。
是的,你還在無盡的旅程中,你從未離開。
當我歸來,
我會以他人之名,
著他人之裝;
沒有人將能認出我,
甚至你也一樣。
但我會給你信號,
讓你認出我,與我重逢。
——西奧·安哲羅普洛斯
(1935.4.27~201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