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毒Sir Sir電影
Sir到今天還沒習慣,已經到2021年了。
每次寫日期,不是寫成2020,就是2012。
在剛剛過去的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裡,中國電影的格局發生了什麼改變?
這個話題要說開去,簡直千頭萬緒。
但在復盤去年的電影時。
Sir發現最明顯的是——
「大導演」退場。
陳凱歌在《白晝流星》之後,沒有大銀幕作品與我們見面。
我們看到這一年的他。
要麼在演技綜藝上當導師。
要麼在B站上和後浪們置氣。
馮小剛不僅沒有新作品。
曾經是小鋼炮的他,去年只發了一條微博——
在2020的尾巴,宣布自己的第一部網劇殺青。
大導演們靠邊站了。
舞臺屬於誰?
而與此同時,《沐浴之王》4.04億,《如果聲音不記得》3.34億,《我在時間盡頭等你》5.05億,《溫暖的抱抱》6.94億。
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導演非科班出身。
於是今年你能經常聽到一種聲音:
「第五代」過時了,後浪已經把他們拍在沙灘上。
無疑。
他們掌握絕對話語權,在票房上呼風喚雨的時代已經結束。
但比起以數據宣判他們「輸了」。
Sir更想問的是——
他們究竟輸給了誰?
一句話來說:
贏了「第五代」沒有多光彩,放過「第五代」,才是中國電影的體面。
01
「第五代」,是指80年代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導演。
今天提到這個詞,代表人物,是陳凱歌和張藝謀。
他們的登場沒有多少過渡。
一出現,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1988年,電影局臨時選送張藝謀的《紅高粱》到柏林電影節參賽。
電影放映結束後,來自全世界的觀眾和評委都在這一抹野性的高粱紅前驚呆了——
一個從沒有見過的、張揚的中國。
張藝謀在臺上領獎時,也留下了一抹年輕氣盛張揚明亮的笑容。
《紅高粱》獲得柏林電影節11名評委的全票支持,拿下金熊獎。
也是中國首次在三大國際電影節上斬獲最高獎。
《紅高粱》回國後,捲起一陣觀影狂潮。
《紅高粱》賣出了兩百多個拷貝,而其他熱門電影不過六七個。
兩毛五的票價在一些大城市被炒到10塊錢。
總票房4000萬,相當於現在的4億觀影人次。
這是什麼概念呢?
目前票房第一的《戰狼2》1.6億人觀影,只有《紅高粱》觀影人數的三分之一。
1988年,即便被時代蹉跎10年的張藝謀,也不過才38歲。
正是那一年,陳凱歌拍完《孩子王》,參賽坎城電影節。
遺憾的是,陳凱歌沒有在坎城上獲得任何提名,還被電影記者評為「金鬧鐘獎」,諷刺該片令人昏昏欲睡。
然而幸運的是,徐楓看到了這部電影,並一眼識中陳凱歌的才華。
當時身為製片人的徐楓,希望他執導一部小說,也就是《霸王別姬》。
這部電影的投資在當時屬於頂級的大手筆,從全球範圍內選角。
這一切,都為了給她認為的,中國最優秀的導演。
「我看了陳凱歌導演以前的作品,如《黃土地》《孩子王》有一種蓬勃的生命力。但都是國內的電影廠花很少的錢拍攝的,也沒有明星。
那我就在想,如果我可以給他一個很好的故事、提供很多的錢,然後給他一流的演員,我相信他能拍出非常非常好的電影。」
結果,陳凱歌沒有辜負她的期望。
1993年,全世界的人見證了中國電影史上爆發的一聲平地驚雷,《霸王別姬》在坎城電影節上斬獲坎城金棕櫚。
這是唯一一部斬獲坎城金棕櫚獎的華語片。
《霸王別姬》拿獎拿到手軟,摘獲38項國際大獎。
世界發行版權賣出了80%,曾在美國79家藝術影院同時放映,在1994年初創下522萬美元的高票房。
這個記錄,直到2000年才被《臥虎藏龍》打破。
坎城獲獎後,《霸王別姬》被特批可以在內地上映,讓那個年代的觀眾有幸在電影院裡觀賞。
在中國電影院低迷年間,仍然收穫4800萬的票房。
創造中國影史巔峰的陳凱歌,那一年,41歲。
那幾年,張藝謀以《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不斷刷新中國電影在國際電影上的成績。
時勢造英雄。
在那個剛剛開放的年代,世界需要電影來認識中國,中國觀眾也全神注視著外界的目光。
這讓第五代迅速在電影節上嶄露頭角。
也讓電影回國後,成為觀眾爭相目擊的大事件。
在那個時候,他們不需要考慮市場,考慮觀眾口味。
他們站在哪裡。
目光就聚焦到哪裡。
然而這個好奇的窗口期很快過去,就像80年代的詩歌,一度成為風尚,人人都學著寫幾首詩,大家是真的愛上了詩歌嗎?
那是在精神匱乏,以及無所適從時,大眾誤把目之所及的東西,當做了自己的愛好。
一旦更成熟的市場,更精細的口味劃分建立起來。
第五代最豐盈飽滿的創作環境,也將過去。
02
馮小剛不會被當做「第五代」。
他是靠把準了大眾的脈,從「第五代」那裡搶下一塊地盤的。
90年代初到千禧年初,中國老百姓越來越不愛進電影院花錢看電影。
當時的電影院賣的票又貴椅子又硬,老百姓到歌舞廳跳跳舞,錄像廳看看香港電影、美國大片不香嗎?
馮小剛、張藝謀在這時都走了一條殊途同歸的路。
張藝謀,從一個紮根現實的文藝片導演,開啟製作中國電影市場前無古人的華語商業大片時代。
大投資,大明星,大場面,最接近於好萊塢電影工業的模式。
用「中國式大片」直接拯救中國電影市場——
《英雄》製作成本3.6億,最終收穫國內票房2.5億,全球票房14億人民幣。
直接划走當時的國產片票房的1/4(總票房9.5億)。
這是真正的「半壁江山」。
2017年的《戰狼2》票房56.92億,佔全年總票房的1/10,遠遠達不到《英雄》的份額。
2000年的某一天,當時還不是老炮兒的小市民馮小剛,也會在鏡頭前感懷自己和其他世家子弟的不一樣:
比如像我
像張藝謀這樣的人
我覺得 這都屬於
生是自個兒砍殺出來的
△ 紀錄片《馮小剛2000年的某一天》
此前接連幾部片子都被封印的馮小剛,破釜沉舟般走上了一條「絕路」——
拍的影片不拿報酬,只拿電影分成;
開啟中國內地賀歲檔影片的概念。
這怎麼說是絕路呢?
如果拍的片子不賺錢,他顆粒無收;春節期間大家都回家了,誰會大過年的出來看電影呢?
1997年,賀歲片《甲方乙方》上映,以340萬的成本斬獲3600萬的票房,票房排行第九。
△ 《甲方乙方》
賀歲電影的概念,從此誕生。
馮小剛「八冠王」名頭打響——
1998年,《不見不散》4300萬票房,斬獲年度冠軍;
1999年,《沒完沒了》3500萬票房,斬獲年度票房亞軍。
此後,《大腕》《手機》《天下無賊》《非誠勿擾》《非誠勿擾2》的票房基本都在年度票房前三。
△ 《不見不散》《沒完沒了》
千禧年到來。
張藝謀50歲,馮小剛42歲。
他們重新把觀眾「請」回了電影院。
在21世紀的頭十年。
非科班出身的馮小剛仍屬於「異類」,與科班出身的張藝謀平分秋色。
兩人幾乎是輪流坐鎮華語電影票房冠軍。
而再往後的十年。
中國電影票房的前5——
《戰狼2》《哪吒之魔童降世》《流浪地球》《紅海行動》《唐人街探案2》。
其中3部,都出自「半路導演」。
一個由專業、藝術、獎項決定的電影市場,徹底改變了,導演江湖也被打亂了座次,每個人都重新回到起跑線上。
2019年,《只有芸知道》上映。
從不知道直播帶貨是什麼的馮小剛,到了薇婭直播室吆喝賣票。
15萬張兌換券在直播間一搶而空,但最後的總票房僅是1.58億。
03
第五代過時了嗎?
某種角度說,是的。
在中國電影市場中,決定話語權的,不是電影的藝術質量。
而是是否能響應觀眾的期待。
張藝謀時,觀眾的期待叫做「揚眉吐氣,走向世界」。
馮小剛時,觀眾的期待叫做「說學逗唱,走向群眾」。
而現在。
觀眾最大的期待是什麼?
是華語電影的階段性突破。
2017年,《我不是潘金蓮》儘管有「不要整容臉」「範冰冰的大膽表演」「和王思聰撕排片」這樣的熱搜話題。
但幾乎是創下馮小剛導演生涯以來的最差成績,票房4.8億,當年票房排名第30名。
陳凱歌,第五代導演中的代表。
2017年,《妖貓傳》總票房5.2億,聽著還行?
但這部片本身投資巨大,網傳斥資9.7億,包括重新建造一座新的影視基地「唐城」。
虧不虧本不清楚,投資人曾接受採訪時說:「票房尚未達到預期。」
總票房來說,不及2017年票房冠軍《戰狼2》56.83億的一個零頭,票房總排行位列33位。
張藝謀,第五代導演中的中流砥柱。
2018年的《影》票房6.2億,總票房排行在27位。
更慘烈的對比在於——
後浪導演在近年交出了一張漂亮的成績單。
2019年,票房冠亞軍《哪吒之魔童降世》《流浪地球》,票房均超40億。
它們分別代表的是,中國動畫和中國科幻的最高工業水準。
這樣的水準,或許好萊塢早已經達到過。
中國觀眾,也早就在DVD,在網上,在引進片裡看到過。
但看到這樣的國產電影,是頭一回。
所以。
與其說第五代過時了。
不如說是他們已經完成了自己階段性的歷史使命。
而中國電影新的進程,要交給更年輕的人。
當你在嫌棄第五代「不懂年輕人」「被時代拋棄」的時候。
是否知道,今年張藝謀70歲,陳凱歌68,馮小剛62,和我們隔著一輩或者兩輩。
他們的藝術生涯還在延續。
但學會一套新的體系,掀起新的浪潮,已經不太可能。
你能想像張藝謀這個年紀轉行拍動畫,馮小剛鼓搗起科幻,然後迅速成為行業標杆嗎?
2019年,馮小剛在微博感嘆:英雄老矣。
這是曾經說過「我什麼都能拍,拍什麼都有票房,這一點上誰能比過我?我特別獨孤求敗」的馮小剛。
你可以說他是輸了。
但你很難說他輸給了誰。
或許,是輸給了時間吧。
一邊是新銳導演的冒頭;
一邊是面臨商業電影市場主要消費群體,年輕人口味的主宰。
他們會的,依然是老一套。
Sir想起今年疫情爆發期間的一個段子:
「有人說疫情讓中國電影業倒退三十年。」
「我心想還有這等好事?」
也就是說。
三十多年前,三十多歲的他們,從未被任何人超越。
只是時代繞過了他們,私自更換了賽道。
而在屬於他們的賽道上。
他們就是遙遙領先的。
《歸來》以接近3億的票房刷新多項文藝片票房紀錄;
《芳華》以14億的票房成為唯一一部跨入票房前十的文藝片。
2020年,張藝謀70歲,依然創作力爆棚——
《一秒鐘》之後,還有《懸崖之上》《堅如磐石》《最冷的槍》四部題材完全不同的電影;
馮小剛從馮氏喜劇,轉向「自己真正想拍的故事」。
《一九四二》上映前,馮小剛發了一條微博:
我為此賭上之前12部影片積累的人氣,我相信我對觀眾的判斷。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即使輸得精光也無憾。
△ 《一九四二》
2017年,馮小剛拍了獻給自己青春歲月的《芳華》。
他說這部電影讓他摘掉了面具。
《我不是潘金蓮》後,馮小剛曾經表達過這樣的話:
「我在思考當我能夠掌握一些資源,一些話語權之後,是不是還應該拍一些在我心裡可能認為更有價值的東西。」
而陳凱歌。
乃至是被群嘲的《無極》。
故事固然一言難盡,但論審美、畫面和震撼效果,至今又有哪部國產奇幻電影能超越?
哦。
有,是陳凱歌自己的《妖貓傳》。
在問到第五代有沒有被淘汰時。
張藝謀說:
「在當今的商業化大潮下,這樣電影的存在感已經很低了。我這樣的導演還能拍幾部,一般導演都沒人投資了。這部電影算是了了自己一個心願。」
「一般導演都沒人投資」,也恰恰說明張藝謀這些大導的地位。
張藝謀曾經回憶起第五代的開山之作《一個和八個》,他還是只是在裡面擔任攝影師。
但《一個和八個》放映那一晚,是他內心最激動最興奮的時刻。
因為,只用考慮拍電影的時代,一去不回了。
當我們在想要「中國電影倒退30年」時,懷念的不正是那個——
所有的創造都能自由迸發的時代,在商業和藝術之間擰巴的年代。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唯票房馬首是瞻。
所有的電影都必須符合年輕人所沾沾自喜的「品味」呢?
自信的中國電影市場。
請不要只是贏在「英雄老矣」。
在徹底丟掉「第N代」導演的標籤後,去創造屬於新的中國電影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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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小津安4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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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這也被嘲過氣,是不是不講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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