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川音學二胡的,後來迷上了古琴,不僅彈得好,還做得好。不僅做得好,還做出了名,便宜的幾萬,貴的上百萬。
是日,朋友來訪,說是要我給他的古琴配琴譜。我在音樂的領域裡,連幼稚園小班都上不了,哪懂什麼琴譜,他說是給每把古琴配一首或一本古手抄的琴曲詩詞,什麼字體都可以。哦,滿雅趣的事呢,雖說音樂不會,我會寫字啊,我顛顛地答應了。
得閒,查閱古琴曲和相關詩詞的資料,查到「綠綺」,有遇知音的感覺。且不說綠綺是西漢司馬相如一曲《鳳求凰》偷得卓文君美人心的著名作案工具,就只這「綠綺」二字看著就心思兒漣漪圈圈的。
漢字美妙呢,著實美妙。綠是色彩,綺是有花紋的細綾,綠綺就是綠色的有花紋的細綾。僅這兩字,有顏色,有材質,還有材質的模樣和品質,看得見摸得著似的。用於古琴,還沒彈奏,就中意就美妙就陶醉了。
難怪呢,以後的好古琴也愛用這兩字。綠綺從綠色的帶花紋的細綾,直接代表上好的古琴了。
好吧,為了「綠綺」二字,本周一周一詩,就講李白的《聽蜀僧濬彈琴》。
先白話直譯這首詩:
四川僧人抱彈名琴綠綺,他是來自巴蜀的峨嵋峰。
他為我揮手彈奏了名曲,好象聽到萬壑松濤雄風。
高山流水音調一洗情懷,嫋嫋餘音融入秋天霜鍾。
不知不覺青山已披暮色,秋去也似乎暗淡了幾重!
——以上直譯摘自百度百科。
現在再說詩題。
題目:聽蜀僧濬彈琴。很喜歡李白的直白,題目就是聽一個叫濬的四川僧人彈琴。
「濬」讀音jùn,動詞為疏通或鑿深水道,形容詞為水深的意思。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這畫境般的開篇極漂亮,有山秀,見峰俊;有僧人,著長袍;往西行,抱古琴。
哪裡的峰?峨眉峰。哪裡的僧?都峨眉峰了,所謂蜀中峨眉天下秀,峨眉可是普賢菩薩的道場呢,自然是蜀僧了。蜀僧抱的是什麼古琴?綠綺,非綠綺不可。
我不知道李白在聽蜀僧彈琴的時候,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綠綺,但我想,他也和我一樣,就願意是綠綺的。一廂情願,意化,是創作的必須。
這首詩是李白在天寶十二載(753年)遊歷到安徽宣城時所作。李白本是四川人,遊歷在外的人從來都有故土情懷,所以他的詩裡峨眉山月不止一次出現。而今,他鄉遇故裡,還是一位音樂家,就算人家抱的不是綠綺也必須是綠綺,因為綠綺典出司馬相如,司馬相如也是四川成都人。況且,音樂家就該有把綠綺的。
「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
為我,是的了,獨獨是為我的。我是他鄉遇故裡,蜀僧濬又何嘗不是他鄉遇故裡,還都是藝術家。不是為我,在李白看來,也是為我。
揮手,是彈琴的動作。典出在嵇康《琴賦》:「伯牙揮手,鍾期聽聲。」
蜀僧濬為我一揮手,然後呢?那揮手去的音,剎那,便如聽見萬壑松間由近而遠亦由遠而近的聲音,是萬壑收音和收音後的回應,是琴音如風的穿松打葉聲。是琴聲,還是心裡念著腦海裡想著的那個聲音,幽的,悠的,抑或是錚錚然而深遠的。不知道,都是,都不是,反正就是那為我一揮手的弦去,已然忘我無我,唯那天籟迴響那萬壑松間。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
曾國藩在楊慎故裡有首對聯,「五萬裡秦樹蜀山我原過客,一萬傾荷花秋水中有詩人。」離了故土的人,在哪裡都是過客,心都是客心。
客心如何安?安不了的,只能暫安。好在能遇知音,好在知音如流水,能洗了客心的鄉愁洗了客心漂泊的塵埃。
這裡的流水典出「高山流水」,講的是伯牙和鍾子期的故事。伯牙善琴,子期善聽。伯牙的琴聲,或志在高山或志在流水,世人皆是不懂,唯有子期一聽便知,是謂千古難覓一知音也。
然後呢?琴聲停了,餘音久久不絕,和那薄暮時分寺廟的鐘聲融在了一起。
現在的漢字「餘」簡化合成了「餘」。這裡的「餘」不是「餘」,簡化合字後的漢字真是失去了好多韻味。「餘」就是剩下的、未盡的意思。「餘」是我的文言文人稱代詞,還有就是姓氏。
「餘響入霜鍾」中的「餘響」典出《列子·湯問》裡的「餘音繞梁,三日不絕」。「霜鍾」一則指明當時的季節和時間,寺廟打鐘在早晚時候,打霜是為秋,起霜是為暮。二則用典,《山海經·中山經》言「豐山……有九鍾焉,是知霜鳴。」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遇了故裡,還是知音。為我一揮手,琴音入我心。如聽萬壑松,人間已無我。真真是客心洗流水呢,凡塵俗世終是清淨如斯。若不是那琴聲的餘音融進了那寺廟送來的暮鍾之聲,我哪裡能察覺這碧翠山林已是著上了暮色,也哪裡能察覺這灰暗的秋雲已是重重疊疊,布滿天空。原來,琴聲入心,不知不覺天色已晚了。
這首《聽蜀僧濬彈琴》的用字用詞用典和韻都很漂亮,絲毫不著雕飾的痕跡,隨手拈來,輕鬆自如,清晰又明快,越讀越有味道。
嗯!李白高妙!